第1章

十年了,那扇气密门沉重的闷响,依旧能撞碎我每一个假装平静的夜。

死刑室的空气是另一种东西,冰冷,凝滞,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酸涩味,吸进肺里像吞下细小的冰棱。埃利斯站在房间中央,手脚被缚,囚服松垮地挂在他骤然消瘦的骨架上。他没有看我,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似乎嵌着一丝极淡的、扭曲的笑意。

我坐在隔离玻璃后,指尖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清他的每一寸崩毁。检察官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或许是程序已尽的废话,或许是廉价的安慰。我一个字也听不见,耳中只有自己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

针头刺入他臂弯的静脉。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很轻微,像叹息。然后,那点残存的笑意凝固了,瞳孔里的微光迅速涣散、熄灭。他的头歪向一侧。

结束了。

我的丈夫。温柔的埃利斯,会在我熬夜写报告时默默煮好咖啡的埃利斯,周末清晨用画笔轻轻把我挠醒的埃利斯。也是那个,在城市的阴影里用七条人命编织恐怖的“收藏家”。

是我亲手钉死了他的棺材。证据链冰冷而完整,指向唯一的方向。我交出了他藏匿的、沾着受害者血迹的“纪念品”,甚至在那枚决定性的、从他画室地板缝隙里找到的、属于最后那个女孩的校徽上,验出了他的指纹,和我无法解释、但被认定为“转移沾染”的零星DNA。

法庭上,我避开他投来的视线,那目光深处像藏着一口凿穿了地狱的井。我陈述,冷静得连自己都陌生。宣判时,他笑了,无声地,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那时我没读懂,或者说,拒绝读懂。

此刻,看着他生命最后的痕迹从玻璃那头彻底消失,我胃里一阵翻滚,几乎呕吐。支撑我十年的东西骤然抽空,不是解脱,是坠入更深的虚无。

气密门再次嘶叫着打开。他们开始收拾那具温热的皮囊。

我站起身,脊背挺得僵直,一步一步,走出这座水泥巨兽的腹腔。外面天光刺眼,十年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变成粘稠的流质。我辞了警局的工作,搬了家,试图用刷满白漆的新墙壁覆盖记忆。但埃利斯无所不在。他在我煮咖啡时靠在流理台边,在我午夜惊醒时躺在床的另一侧,呼吸冰冷。他的画——那些我曾无比痴迷的、色彩绚烂又结构奇诡的作品,拍卖行高价争抢,评论界誉为“死神吻过的天才”——时不时就从网络某个角落弹出来,画中扭曲的人形和过度鲜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试图拼凑另一个他,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我反复阅读案卷,看现场那些支离破碎的照片,看受害者们惊恐凝固的脸庞。我想让自己恨,让恨意烧干这无休止的、湿冷的恐惧。

但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在骨髓深处嘶鸣:哪里不对。某个关键齿轮错了位,咔嗒一声,导致整个现实滑向无法挽回的深渊。是我错过了什么?是我……亲手谋杀了我的丈夫吗?

这个念头是毒蛇,盘踞在心口,日夜啃噬。

直到第十年的冬天,第一片雪花刚落上窗棂,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区号来自三百公里外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旧工业城镇——黑岩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