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西市的青石板路上已飘起油饼香。
陈砚蹲在福来客栈后巷的洗衣盆前,正搓洗苏妩昨日溅了墨迹的月白衫子,忽听得街角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李府那灯邪性得很,大早上的白纸黑花,活像吊丧!”
“你懂什么?
我前日见终南山下来个扎纸的哑女,提的竹篮里就有这种灯面!“
他手底下的皂角沫子“啪”地溅上袖口,抬头正撞进苏妩的目光。
她不知何时站在巷口,素布裙角沾着晨露,发间那朵栀子花却还鲜得滴水。
“是顾姑娘的手艺。”她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他手心里的月白衫,“墨梅的枝桠走势,和我上月在西市见过的纸灯一模一样。”
陈砚的后颈突然起了层细汗。
他想起昨日竞拍时,人群里有个穿湖蓝锦袍的公子哥挤得最前,腰间玉佩坠着“李”字纹——李公子,长安城南绸缎庄的独子,前日还在醉月楼掷金买苏妩的曲子。
“她为何要往李府挂灯?”他捏着湿淋淋的衫子,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苏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脱籍契在怀里硌得生疼,可她比谁都清楚,这长安城的江湖,从来不是一张纸能斩断的。“顾姑娘扎纸人纸马,专给阴事添彩。
李府近日可曾……“
话未说完,街角的议论声陡然拔高:“李老爷今早咳血了!
大夫说这病来势凶得很!“
陈砚猛地站起身,木盆“哐当”翻倒,脏水泼湿了两人的鞋尖。
他望着苏妩发白的唇,突然想起顾瓷在西市摆摊时,总把纸灯挂在柳树梢,灯芯是浸过艾草的,说能“替人引走晦气”。
“我去终南山。”他扯过晾衣绳上的粗布擦手,“你暂去春风茶肆,柳莺那丫头嘴甜,张婆的人找不着由头闹。”
苏妩盯着他匆匆系紧的腰带,忽然伸手拽住他衣角:“陈砚,你总把人往好处想。
可李府若认定这灯是诅咒……“
“那我就问清楚顾姑娘的用意。”他低头冲她笑,晨光穿过巷口的梧桐叶,在他眉骨投下细碎的影,“她若真是好心,我替她解释;若是有难,我替她扛着。”
苏妩望着他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日他站在木台上数银钱的模样——指尖沾着算盘灰,眼睛却亮得像星子。
她摸了摸怀里的琵琶弦,转身往茶肆去了。
终南山的竹影在纸坊外晃得人眼晕。
陈砚攥着柳莺硬塞的香片包,刚跨进门槛就被满屋子纸香裹住。
顾瓷正蹲在竹篾堆里,指尖翻飞如蝶,一只凤凰灯的骨架已初见雏形——尾羽的竹丝细得能透光,每根都按凤凰七晕的毛色分了层。
“顾姑娘。”他放轻脚步,用手比了个“你好”的手势。
顾瓷抬头,发间的蓝布巾滑下一角。
她望着他,睫毛颤了颤,指了指旁边的矮凳,又继续低头穿灯面。
陈砚从怀里摸出炭笔,在青砖上写下“墨梅灯”三字,又指向自己耳朵——他听见了街头的议论。
顾瓷的手顿住。
她盯着那三个字,喉结动了动,突然伸手拽过他的手腕。
指尖冰凉,却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李夫人上月来求灯,说老爷咳血半年,找遍大夫都说没病。
陈砚的呼吸一重。
他忽然闪现看过的医案——唐代富贵人多饮葡萄浆,久了易伤肺络。
李老爷若真没器质性病变,倒可能是饮食积热。
“所以你扎墨梅灯?”他用炭笔在砖上画了朵梅花,又画了团火。
顾瓷点头,指尖点了点灯面。
陈砚凑近看,这才发现墨梅的枝桠间藏着极细的朱砂线,绕成“火”字的形状——纸灯点燃时,火焰会顺着朱砂线烧,最终只余下梅枝,取“火去寒消”之意。
“你该写张条子说明白。”陈砚挠了挠头,“不然人家当是咒。”
顾瓷低头笑了,从竹篮里摸出半块枣糕推给他。
陈砚咬了口,甜得舌头发颤——和柳莺茶肆的蜜饯一个味儿,想来是她前日买的。
日头偏西时,陈砚回到西市,远远就看见春风茶肆的竹帘被掀起,苏妩倚在窗边泡茶,柳莺趴在她膝头,正往她发间别自己编的草花。
“姐姐的手真软。”柳莺的声音像沾了蜜,“我娘走得早,阿福叔总说我话多招人嫌。”
苏妩的指尖掠过她发顶,眼底浮起层雾气。
她想起自己八岁被卖进醉月楼时,老鸨也说“嘴甜的丫头才金贵”,可那甜是浸了毒的。“你这张嘴,是菩萨给的。”她轻声说,“干净得能照见人心。”
柳莺没听懂,却笑着把草花别得更紧了。
夜里,赵伯敲开陈砚的房门,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张婆走时把茶盏摔了个粉碎,说‘这笔账迟早要算’。”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忧色,“她姘头是南市的牙人,最会使阴招。”
陈砚正整理客栈的旧账本,听见这话,笔锋在“三十坛酒”的账目上顿了顿。“明日起,我把近三年的进项都誊抄三份,一份藏灶膛里,一份缝在狗儿的肚兜里。”他指了指窗外——狗儿正蹲在巷口啃骨头,脖子上多了个新编的草哨,“再让他盯着,有生脸来就吹哨。”
赵伯拍了拍他后背,炊饼渣子簌簌落进他领子里:“你这娃,倒比我这老掌柜更精。”
月上梢头时,陈砚又去了终南山。
他揣着白日里在旧书摊翻到的《百鸟朝凤灯谱》,那是他昨夜半梦半醒间想起的,纸页边缘还沾着墨渍,像极了顾瓷的纸灯。
顾瓷正坐在纸坊外的石凳上,腿上搁着那盏凤凰灯。
见他来,她指了指灯底——不知何时系了枚旧铜铃,绿锈斑驳,摇起来却清清脆脆。
陈砚展开灯谱,顾瓷的指尖沿着图谱上的百鸟纹路缓缓移动。
当她的手指碰到“凤首”那页时,铜铃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这铃……”陈砚刚开口,顾瓷已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我阿爹的。
山风裹着纸香吹来,铜铃又响了。
陈砚望着顾瓷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脸,突然想起她扎的纸灯里藏的月——原来有些光,是要等人走夜路时,才肯落进他怀里的。
第二日未时三刻,西市突然传来惊呼。
“醉月楼着火了!”
陈砚挤到人群前时,只剩断壁残垣还冒着黑烟。
救火的人从瓦砾堆里翻出张泛黄的纸片,被风卷着飘到他脚边。
他蹲下身捡起,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半句诗:“曾向长安误此身。”
字迹有些模糊,却让他想起苏妩昨日弹琵琶时,指尖扫过弦的模样——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纸片上的残诗被风卷起一角,露出背面若隐若现的“苏”字墨迹。
陈砚攥着纸往茶肆跑,远远看见苏妩站在二楼窗边,月光正落在她鬓边的栀子花上,可她的脸却白得像顾瓷扎的纸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