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砚攥着残纸往春风茶肆跑时,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急促的响。

西市的日头正毒,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他却觉得掌心的纸片在发烫——那半行“曾向长安误此身”的字迹,与苏妩昨日弹琵琶时垂落的眼睫叠在一起,像根细针,一下下挑着他记忆里的迷雾。

茶肆二楼的窗棂半开着,苏妩的影子被日头拉得细长,鬓边的栀子花白得刺目。

陈砚推开木门时,她正握着茶盏发怔,听见响动猛得抬头,指尖一松,青瓷盏“咔”地裂了道细纹。

“苏娘子。”陈砚快步上楼,将纸片摊在她面前。

苏妩的瞳孔突然缩成针尖。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抖了两抖,才轻轻覆住那张泛黄的纸,指腹反复摩挲“误此身”三个字,喉间溢出极轻的哽咽:“这是...这是我阿爹生前最爱的诗。

他总说,若能重来,宁可做个卖炭翁,也不沾这长安的朱门玉阶。“

她转身翻出床头褪色的锦囊,从中抽出半封信笺。

纸页边缘焦黑,字迹被水浸得斑驳,只勉强能辨认“臣某伏惟圣恩”几个字。

陈砚凑近细看,见那“臣”字的起笔带着股清瘦的骨感,像极了史书中见过的初唐小楷。

“这是阿爹被贬岭南前,偷偷塞给我的。”苏妩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说’若有一日得见天日,便拿这信去寻当年同值弘文馆的旧友‘。

可...可等我寻到岭南时,他已经...“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陈砚望着信笺上晕开的墨迹,喉结动了动——那墨迹的形状,竟与他穿越前夜在图书馆古籍上看到的水渍如出一辙。

某种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雕花窗下,一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握着狼毫,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似乎要写什么,又突然顿住。

“咚!咚!”

楼下传来砸门声。

柳莺的惊呼声混着差役的吆喝:“奉金吾卫令,查春风茶肆私藏逃犯!”

陈砚猛地站起,信笺“啪”地落在桌上。

他转头看向苏妩,见她正慌乱地将锦囊往怀里塞,发簪上的栀子花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是李公子。”苏妩咬着唇,“前日他派人来说...说我若不从,便让茶肆开不下去。”

陈砚扯下腰间的草绳系紧袖口。

他早料到李公子不会善罢甘休——那纨绔子弟被他在醉月楼当众揭穿强买强卖的把戏,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此刻他脑子转得飞快:金吾卫查案讲究人证物证,李公子若没十足把握,断不会选白日动手。

可茶肆里哪来的逃犯?

除非...

“莺儿!”陈砚冲楼下喊,“把后巷的竹筐搬来!”他转身对苏妩道:“你去里屋,把阿爹的信收进灶膛的砖缝里——前日我刚用泥封了,差役搜不出来。”

话音未落,楼下的木门“轰”地被撞开。

陈砚扶着楼梯往下走,正看见三个差役提着腰刀冲进来,为首的络腮胡手里还攥着张画像。

柳莺缩在柜台后,手里的茶盘直晃,半盏茶泼在地上,湿了络腮胡的皂靴。

“好个小娘子,倒会献殷勤。”络腮胡甩了甩靴子,目光扫过陈砚,“你是掌柜?”

“小的是杂役,掌柜的前日回乡下探病了。”陈砚赔着笑,余光瞥见狗儿蹲在门外的槐树上,正把草哨往嘴里送。

他心里一松——这混小子倒记着他交代的,有生脸来就吹哨报信。

“少废话!”络腮胡抽出腰刀往柜台上一插,“有人告你们窝藏逃犯,今日不翻个底朝天,老子就不姓王!”

“王差爷且慢。”陈砚突然提高声音,“方才西市口的老贾头托人带话,说安西都护府的文书官正往这边来。

您看这...“他指了指门外——狗儿不知何时换了身半旧的青布衫,正扯着嗓子喊:”张典签!

张典签慢些走,春风茶肆就在前头!“

络腮胡的刀把“咔”地响了一声。

安西都护府的文书官他可惹不起,那是直接对兵部负责的。

他眯眼往门外瞧,见狗儿正扶着个穿绯色官服的“文书官”往这边走,虽然那官服大得快拖到地,可腰间的银鱼符在日头下闪得刺眼。

“这...这案子改日再查!”络腮胡一把抽出刀,刀鞘撞在门框上,“小的还有公务,告辞!”

差役们跌跌撞撞跑出门时,狗儿“噗”地笑出声,官服下露出半截啃了一半的炊饼。

柳莺捧着茶杯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子:“砚哥哥怎么什么人都骗得了?

那银鱼符...是用锡箔纸糊的吧?“

陈砚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却落在柜台上的老账本上。

那是赵伯前日交给他整理的,纸页边缘泛着茶渍的黄。

他信手翻了两页,突然在贞观元年的账册里看见一行小字:“苏记米行,代付官银三十贯”。

“苏娘子。”陈砚敲了敲账本,“贞观元年,西市有家苏记米行替京官付过官银。

那年头能让米行垫付官银的,不是户部的人,就是...“

“弘文馆学士。”苏妩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她不知何时换了件月白衫子,发间的栀子花换成了素绢花,“阿爹被贬前,正是弘文馆直学士。”

月光爬上茶肆的窗棂时,苏妩坐在矮几前,捧着陈砚新煮的茶。

她的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轻得像落在纸上的雪:“我幼时随阿爹去承天门,见过个穿青衫的学者讲《左传》。

他说’国之兴也,视民如伤‘,眼睛亮得...亮得像星子落进泉水里。“

陈砚正往炉里添炭,闻言手一抖,炭块“啪”地掉进炉灰。

他突然想起穿越前那个雨夜,自己在图书馆抄《贞观政要》,书页被雨水打湿,模糊的字迹里也有这么一句“视民如伤”。

镜子里的自己,不正是青衫、方巾,眼睛亮得像星子?

“砚哥哥?”柳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狗儿说后巷的柴堆冒烟了!”

陈砚猛地站起。

他冲到后巷时,浓烟正裹着焦糊味往天上蹿,柴堆里的火舌舔着竹篱笆,“噼啪”作响。

狗儿举着水桶往火里泼,身上的青布衫被烧了好几个洞:“砚哥!

我早让小六子盯着李府的人,谁知道他们半夜摸进来!“

陈砚抄起竹耙子扒拉着火堆,突然触到块硬东西。

他扯出块焦黑的木板,拍掉灰烬,见背面刻着行小字:“汝若醒,勿忘归路。”

字迹被火烧得有些模糊,却让他想起顾瓷扎的纸灯——那些灯里的光,总在最暗的时候,落进他怀里。

后巷的火被邻里合力扑灭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

陈砚蹲在台阶上,盯着那块焦黑的木板。

柳莺给他披了件外衣,苏妩端来热粥,狗儿蹲在他脚边啃炊饼,可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木板上的字。

“砚哥?”狗儿捅了捅他,“李府的管家来了,说要赔茶肆的损失。”

陈砚抬头,见个灰衣老者正哈着腰往这边走,手里捧着个红布包。

他把木板塞进怀里,站起身拍了拍灰——有些事,该找顾瓷问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