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攥着焦黑木板的手在晨雾里沁出薄汗。
终南山的风裹着松针香扑来,他站在顾氏纸坊门前,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正撞见长案上未完工的纸鹤——那是前日他帮顾瓷裁竹篾时留下的,竹屑还散在案边,像撒了把碎玉。
“顾姑娘?”他敲了敲竹门。
门内传来细碎的响动,竹帘一掀,顾瓷端着陶碗出来。
她今日穿了月白苎麻衫,发尾用根红绳系着,见是陈砚,眼尾先弯了——这是她独有的笑,用眼睛说的话。
可当她瞥见他怀中的木板,眼尾的弧度突然凝住,陶碗里的浆糊晃出几滴,在青石板上洇开浅褐的痕。
“这是...昨夜茶肆后巷烧出来的。”陈砚将木板递过去。
他注意到顾瓷接木板时,指尖的茧蹭过他手背——那是常年剖竹篾磨出的茧,粗糙里带着温凉。
她垂眸盯着焦痕,指腹轻轻摩挲木板背面,像在辨认老熟人的纹路。
纸坊里飘着艾草与糨糊混合的气味。
顾瓷突然转身走向里屋,木屐在青石板上敲出急促的点。
陈砚跟着进去,见她从柜顶取下个漆盒,盒盖雕着缠枝莲,边缘有些许磨损,显然是旧物。
她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管炭笔、半块松烟墨,还有个青瓷小壶,壶身绘着淡墨山水。
“密文。”她突然抓起炭笔,在案上的桑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字迹清瘦如竹枝,陈砚这才发现她的指节因长期握笔微微变形。
顾瓷抬头看他,目光灼灼,又写:“需药水显形。”
青瓷壶里的液体是琥珀色的,滴在木板焦痕上时发出“嘶”的轻响。
陈砚屏住呼吸,见焦黑的木面上渐渐洇出深褐的字迹,像春雪化后露出的青石板——“天策府旧部,速返!”八个字力透木理,最后一笔还带着锋,像是刻的时候用尽了力气。
“天策府?”陈砚喃喃。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撞,模糊的画面闪了闪:马鸣,篝火,有人拍他肩膀喊“军师”,还有首军歌的调子突然窜进耳朵,“大漠风卷战旗斜,天策儿郎血未竭”——这调子他前日哄柳莺的小侄子睡觉时无意识哼过,当时只当是听来的民间小曲。
顾瓷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像被泉水浸过的竹笛,带着点哑:“我不是哑巴。”
陈砚猛地抬头,撞进她湿润的眼睛里。
纸坊的阳光正落在她发间的红绳上,她从柜底抽出本旧书,书皮是褪色的靛青,翻开时飘出张泛黄的画像。
画中少年穿玄甲,眉目与陈砚有七分相似,左眉尾有道细疤——陈砚摸了摸自己的眉骨,那里有道极浅的痕,他原以为是穿越时摔的。
“他是我兄长的朋友。”顾瓷的手指抚过画像边缘的折痕,“十年前,他们说去追批军资,再没回来。”她的声音轻得像纸灰,“我爹说,会哑的鸟,要么被拔了舌,要么在等该听的人。”
陈砚觉得喉头发紧。
他想起顾瓷扎的纸灯,每盏灯芯都要剪三次,她说“光要等对的时候才亮”。
原来那些灯里的光,是她等了十年的答案。
“砚哥哥!”
柳莺的声音从纸坊外传来,带着点急。
陈砚转身时,顾瓷已将画像重新夹进书里,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三下——那是她从前叫他看新扎纸灯的暗号。
柳莺跑进来时,发辫上的绢花歪了,喘着气道:“苏姐姐让你快回茶肆,她说...她说有要紧事。”
回到春风茶肆时,暮色正漫过西市的飞檐。
苏妩立在廊下,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茜色的裙裾。
她手里捏着半块蜜饯,却没往嘴里送,见陈砚进来,指尖一松,蜜饯“啪”地掉在青石板上。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像浸了水的琴弦。
陈砚苦笑。
他跟着她进了里屋,烛火在两人中间摇晃。
他说起图书馆雨夜的《贞观政要》,说起后巷木板上的字,说起突然冒出来的军歌调子,还有顾瓷的画像。
苏妩的手慢慢攥紧帕子,指节发白:“天策府...贞观元年,阿爹在弘文馆整理过一批军报,里面总提到‘陈参军’。”她突然顿住,“字迹清瘦,擅用密文,和你抄的《论语》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了两下。
陈砚想起该去给柳莺收晒在廊下的茶饼,刚要起身,听见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柳莺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很快没了动静。
第二日晌午,赵伯把陈砚叫到福来客栈的后堂。
老掌柜的手搭在檀木柜上,指节因风湿微微蜷着,他打开柜底的暗格,取出个蓝布包袱,布角绣着褪色的并蒂莲:“你昏迷时被人扔在西市口,就这包袱跟着。”
陈砚解开布带,里面躺着块月白色布巾,边角绣着“天策”二字,针脚是军阵里常见的锁子纹;还有枚断箭,箭头锈迹斑斑,箭杆上刻着“陈”字,笔画被磨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与木板上的密文同出一辙。
他的手在抖。
布巾上有股极淡的沉水香,像极了顾瓷纸坊里那盒旧书的味道。
“砚哥!”狗儿的声音从茶肆方向传来,带着平日没有的尖。
陈砚跑出去时,见柳莺抱着个红布包站在门口,脸上还挂着泪:“顾姐姐的纸坊...纸坊烧了!”
终南山脚的烟柱在暮色里像条黑龙。
陈砚赶到时,纸坊只剩几截焦黑的竹架,顾瓷跪在废墟前,怀里抱着盏未被烧尽的纸灯——是她花了三个月扎的“百鸟朝凤”,凤首的金箔还闪着微光。
灯下压着张纸条,字迹是他熟悉的密文,用顾瓷的显形药水一擦,显出八个字:“莫回头,归路已断。”
顾瓷突然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她的心跳得很急,像被惊飞的鸟。
陈砚低头,见她另一只手攥着半块碎玉,玉上刻着“天策”二字,和他布巾上的绣纹分毫不差。
深夜的茶肆格外静。
陈砚坐在廊下,盯着案上的断箭和碎玉。
苏妩给他披了件外衣,柳莺煮了姜茶,顾瓷坐在他对面,用炭笔在纸上写:“我听见他们说‘东宫’。”
更夫敲过五更时,陈砚迷迷糊糊要睡,突然听见门环“咔嗒”一声。
他披衣出去,见茶肆门前的青石板上躺着个人——是狗儿。
少年平时总沾着炊饼渣的脸此刻白得像纸,手里紧攥着半块令牌,借着月光,能看清上面刻着两个字:“东宫”。
陈砚蹲下身,指尖触到狗儿手背时,还有余温。
令牌背面的刻痕硌着他掌心,他凑近看,模糊的字迹里,似乎有个“陈”字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