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指尖在狗儿冰凉的手背上顿了顿,终究还是轻轻掰开那攥得死紧的手指。
半块青铜令牌落进他掌心时,月光正从檐角漏下来,将“东宫”二字镀得发寒。
他后颈泛起凉意——前日赵伯擦着算盘珠低声提醒的话突然炸响在耳边:“西市的老耗子都知道,东宫西府的事,碰了就是沾了腥的猫,甩不掉。”
“砚哥?”苏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沉水香。
她不知何时披上了月白襦裙,发间的海棠簪子没戴,碎发沾在额角,显然是听见动静就赶来了。
陈砚抬头,见她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条,边缘被火烧过,“狗儿衣襟里缝着这个,我刚才翻他旧衣时摸到的。”
纸条展开时发出脆响,陈砚凑近看,墨迹已经晕开,却还能辨认出“天策旧人已至,速避终南”几个字。
苏妩的指尖点在“天策”二字上,声音放得极轻:“前日你包袱里的布巾也绣着天策,这字的笔锋...倒像我从前见过的军报。”她忽然顿住,眼尾微微上挑,“你说顾姑娘纸坊烧了时,我就觉得不对。
现在看来——“
“砚哥哥!”柳莺的抽噎声从茶肆里撞出来。
陈砚转身,正见那姑娘蹲在廊下,怀里抱着个粗陶香炉,香灰撒了半地,“我给狗哥哥烧纸...可香怎么都点不着。”她仰起脸,眼尾红得像颗浸了水的樱桃,“他前日还说要教我捉蛐蛐呢,怎么就...”
赵伯不知何时站在廊柱后,手里的旱烟袋没点,烟杆在掌心敲出闷响:“小柳儿说的对,狗儿这孩子虽皮,可西市上谁没受过他帮衬?”他咳了两声,浑浊的眼珠盯着陈砚手里的令牌,“前日东市米行王二家遭了贼,说是寻什么旧账册;昨日西市绣坊的刘娘子说夜里听见马队过,蹄铁声像带了铁掌——”他突然压低声音,“莫不是冲着你来的?”
陈砚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顾瓷废墟里的纸条,想起布巾上的锁子纹,想起狗儿手里的“陈”字令牌——这些碎片在脑子里撞成一团,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赵伯,”他深吸一口气,“麻烦您帮我照看茶肆。
我想去终南山看看,顾姑娘的纸坊虽烧了,或许还能找着些线索。“
苏妩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比看起来大得多:“你当终南山是西市菜摊?”她眼尾的胭脂被夜露洇开,倒显得那抹红更艳了,“纸坊烧了,顾姑娘生死不明,狗儿又...”她松开手,从袖中摸出个银护甲,“拿好,防身用。”
陈砚攥着银护甲转身时,柳莺追上来塞给他个油纸包:“我煮了桂花糖蒸酥酪,砚哥哥路上吃。”她的手指还沾着香灰,在油纸上抹出个模糊的印子,“要是找着顾姐姐,替我问声好。”
终南山的夜比长安冷。
陈砚踩着露水往纸坊废墟走,鞋底沾了湿泥。
月光把焦木照得发白,像满地碎骨。
他蹲下身翻找,指尖触到块未烧尽的竹片,上面还留着顾瓷的扎纸纹路——是凤凰尾羽的卷纹,她从前说过,这是照着宫里的藻井学的。
“当啷”一声。
陈砚抬头,见块碎瓦从残墙上滚下来。
他抄起块断砖就要扔,却在瓦砾堆里瞅见道铜光——半只铜匣,被埋在焦土下。
他扒开土,铜匣上的锁早锈死了,他用银护甲撬开,里面躺着本线装书,封皮褪成了灰白色,却赫然写着《天策军录》四个字。
陈砚的手在抖。
他翻开第一页,墨迹未褪,“参军事·陈砚”五个字像钉子般扎进眼睛。
再往后翻,是训练纪要、粮草清单、甚至还有份“平吐谷浑后策”——字迹与他包袱里断箭上的“陈”字如出一辙。
他猛地合上书本,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原来我真的...”
山风突然卷起来,吹得焦木噼啪作响。
陈砚把书塞进怀里,刚要起身,就听见山脚下传来马蹄声。
他猫腰躲进残墙后,见三骑黑马从林子里窜出来,马上的人都蒙着面,其中一个举着火把,火光映得他腰间的箭囊发亮——箭尾的羽毛是玄色的,刻着“御林”二字。
“走!”为首的人低喝一声,三骑马朝着长安方向疾驰而去。
陈砚等马蹄声远了,才从墙后钻出来,怀里的《天策军录》硌得胸口发疼。
他正往回走,就见茶肆的方向亮起盏灯笼——是柳莺的那盏绣着并蒂莲的灯,在夜色里像团跳动的血。
“砚哥哥!”柳莺的声音带着哭腔,“顾姐姐回来了!”
陈砚冲进茶肆时,顾瓷正躺在他的竹床上。
她的脸被烧得焦黑,额角有道血痕,左手还攥着柄染血的剪刀。
苏妩正用湿布擦她的脸,见陈砚进来,摇头道:“烧得厉害,我给她喂了点伤药,可...”
顾瓷突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
陈砚凑近,听见她气若游丝地说:“他们...来了...”话音未落,她的手垂下来,掌心里掉出半块玉——和陈砚包袱里的碎玉严丝合缝。
陈砚正要去探她的脉,苏妩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看箭!”他这才发现,顾瓷背后的粗布衣裳浸透了血,一支羽箭从右肩穿出,箭尾的“御林”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去请孙大夫!”陈砚对柳莺喊了一声,转身要去取药箱,却被赵伯拦住。
老掌柜的脸色比纸还白,手里提着半块水缸底:“我刚才去厨房挑水,觉着水味不对。”他指着缸底的小孔,“有人凿了洞,要不是昨夜下暴雨积了水,今日咱们喝的...”
陈砚的耳朵嗡地一声。
他看向床上的顾瓷,她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要醒过来。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茶肆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把顾瓷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道晃不稳的鬼影。
后半夜起了雾。
陈砚守在顾瓷床边,手里攥着那半块“东宫”令牌。
《天策军录》被他藏在茶肆的房梁上,可书里的字总在他眼前晃——“参军事·陈砚”,“天策旧人”,“御林箭”。
他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那里还留着穿越时的旧伤,偶尔会疼,可此刻,疼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顾瓷的手指动了动。
陈砚赶紧凑近,就见她缓缓睁开眼,眼尾还沾着血痂。
她的嘴唇动了动,陈砚屏住呼吸,听见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你...”
话音被晨钟打断。
陈砚直起腰,就见柳莺端着药碗进来,雾气从她身后涌进来,模糊了顾瓷的脸。
他突然觉得,这张被烧得焦黑的脸,似乎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