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瓷的睫毛先动了。
陈砚守在竹床边整宿未眠,眼下泛着青,见那蝶翼般的睫毛颤了三颤,连茶盏里的冷茶泼湿了半片衣袖都未察觉——他正用帕子沾着温水,给顾瓷擦去脸上结了痂的血渍,此刻帕子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醒了?”苏妩端着药碗从灶间进来,脚步放得极轻,青瓷碗与托盘相碰的脆响惊得陈砚浑身一震。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被茶盏烫红了一片,可疼意像隔了层毛毡,模模糊糊的。
顾瓷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了转,终于缓缓睁开。
她原是极清透的眼,此刻却像蒙了层雾,待看清床前的陈砚时,那雾突然散了,凝成两把淬了冰的刀。
“你不是陈砚。”她的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像石子砸进深潭,惊得药碗“当啷”落地。
苏妩的指尖还搭在碗沿,整个人僵在原地;柳莺刚掀开门帘,手里捧着的热毛巾“啪”地掉在地上,水汽裹着艾草香腾起来,模糊了众人的脸。
陈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夜守夜时,顾瓷烧得说胡话,反复念着“陈昭”二字——那是他穿越后总在头疼时闪过的名字,像块硌在记忆里的碎瓷片,此刻突然被人攥着往肉里按。
“你是陈昭。”顾瓷撑着要坐起,右肩的箭伤扯得她倒抽冷气,可目光却比烛火还亮,“真正的陈砚,三年前就死在安西都护府的火场里。”
茶肆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积灰簌簌落下的声音。
陈砚手里还攥着那日从顾瓷掌心捡起的断箭,此刻指节发白,箭簇几乎要扎进掌心里。
他想起《天策军录》里夹着的半块玉牌,想起赵伯说井里被投了毒,想起顾瓷浑身是血撞进茶肆时攥着的剪刀——原来所有碎片早有迹可循,只是他一直不愿拼。
“顾姐姐...”柳莺跪到床前,想去扶她,却被顾瓷轻轻推开。
哑女的手指抚过陈砚手背上的烫伤,那动作像在确认什么,“十年前,我兄长顾青是天策府亲卫。”她的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心口掏出来的,“陈昭是天策府首席幕僚,他发现东宫与西府的争斗,已经渗进了安西的军粮调配、边军布防。”
陈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梦里总出现的沙盘,一堆堆小旗插在“高昌”、“伊州”的位置;想起头痛欲裂时,总有个声音在说“粮草走河西,战马过玉门”——原来那不是穿越带来的知识,是另一个人的记忆。
“他要回京向陛下密奏。”顾瓷的指甲掐进掌心,“可消息泄露了。
陈昭在陇州被截杀,尸体烧得只剩半枚断箭。“她扯过陈砚的手,将那支染血的箭按在他掌心里,”我兄长去收尸,只带回这个。“
苏妩突然起身。
她的裙角扫翻了矮几上的茶盏,瓷片飞溅到陈砚脚边,却没人去捡。“难怪...”她的声音发颤,从袖中摸出那封藏了三年的残破信笺,“我父亲当年审的‘贪墨案’,卷宗里总提到‘天策旧人’。”信笺在她指尖抖得厉害,“我重新拼过,最后一句是‘臣某伏惟圣恩,敢请陛下明察东宫之举’。”
陈砚猛地抬头。
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像要烧穿层层迷雾。
他终于明白,为何西市商盟总针对福来客栈,为何前日有差役突然来查“私藏军器”——那些人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杂役陈砚,是消失了三年的天策幕僚陈昭。
“喝茶吧。”柳莺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凝固的空气。
她不知何时烧了新水,青瓷杯里浮着碧色茶沫,“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现在都是我的家人。”她先递给顾瓷,指尖擦过顾瓷焦黑的脸颊;再递给苏妩,替她理了理被扯乱的鬓发;最后捧到陈砚面前,茶雾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砚哥哥,手都烫红了。”
陈砚接过茶盏。
热茶熨着掌心,烫得他眼眶发酸。
赵伯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老掌柜抱着本蓝布账簿,鞋底沾着晨露,“这是这个月的流水。”他把账簿摊在陈砚膝头,“米钱、炭钱、茶钱都分了类,前日来查税的张典史看了,直说‘比县学先生记的还清楚’。”
陈砚翻开账簿。
赵伯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透着实在。
他突然想起刚到福来客栈时,赵伯教他劈柴,说“日子是柴,得慢慢劈,急不得”;想起柳莺总把第一盏茶端给他,说“茶凉了可以再热,人心凉了可就难捂了”;想起苏妩在他被地痞围堵时甩着水袖冲出来,金步摇撞得叮当响:“我醉月楼的人,轮得到你们欺负?”
他摸出藏在房梁上的《天策军录》,翻到夹着半块玉牌的那页。
顾瓷凑过来看,手指划过“参军事·陈昭”几个字,“这是你写的‘天策十二策’,当年我兄长抄给我的。”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
陈砚望着窗纸上跳动的树影,突然笑了。
那笑里有三年来的迷茫,有昨夜的惊惶,有此刻的清明。“既然命运让我回来...”他把《天策军录》和断箭一起推到顾瓷面前,“那就让我把当年没说完的话,说清楚。”
后半夜起了风。
柳莺给顾瓷换完药,抱着被子去了灶间;苏妩靠在门框上打盹,发间的茉莉香散在风里;赵伯把账簿收进柜里,闩门时嘀咕“明日得去买块新砧板”。
陈砚坐在竹床边,借着月光整理顾瓷的扎纸工具——那堆彩纸在风里翻卷,像群要飞起来的蝶。
“吱呀——”
茶肆的木门被风撞开条缝。
陈砚正要去关,就见石阶上躺着封信。
月光落在信封口的朱砂印上,“安西都护府参军事”七个字,像团要烧起来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