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的鞋底在青石板上磨出火星,肺叶像浸了火油般灼痛。
他狂奔时怀里的地契硌着心口,阿柱塞的半块锅盔还带着体温,在袖中被攥得粉碎——那些孩子此刻该也在麻袋里,被颠得骨头散架吧?
醉月楼的红灯笼在巷口晃成一片血晕时,他踉跄撞开侧门。
老鸨见是熟客,刚要调笑,却被他眼底的血色惊得缩了脖子:“苏娘子在顶楼雅阁,您...您慢些。”
顶楼木梯吱呀作响,陈砚推开门时,苏妩正倚着雕花窗剪烛,月白纱衣被烛火映得透亮,鬓间白梅落了片瓣子在茶盏里。
她抬眼便见他发梢沾着草屑,鞋跟裂了道缝,却先笑了:“我道是哪个急惊风——”
“善堂今夜转人。”陈砚把攥得发皱的纸团拍在桌上,“车夫改走水路,空觉让沙弥扛麻袋,里面是哭的。”他喉结滚动,“我要你把这些证据传给国子监的学子,明日卯时前让全城士子都知道。”
苏妩的指尖顿在烛芯上,火星子烫得她睫毛轻颤。
她拈起纸团展开,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你昨日给我的账册编号,加上今夜的,够钉死空觉了?”
“不够。”陈砚扯过条凳子坐下,膝盖抵着桌沿,“但能烧起来。
等士子们吵到御史台门口,官府就不得不查。“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赵伯熬的枇杷膏,你前日咳得厉害...“
苏妩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
她的手凉得像浸了井水,指腹有常年拨琵琶磨出的茧:“我今夜再去善堂。
空觉昨日收了我的银子,防备松。“她解开发髻,银簪上的小方块纸笺落进掌心,”我要听他跟官府怎么分账。“
陈砚瞳孔骤缩:“太险。”
“不险怎么掏狼心?”苏妩重新簪好银簪,指尖掠过他眉骨,“你去救孩子。
阿柱那几个小的,该能引开守卫。“她提起绣着并蒂莲的斗篷,转身时带起一阵风,”丑时三刻,我在后门等你。“
月过中天时,陈砚带着阿柱缩在善堂侧墙根。
阿柱的小短手扒着墙砖,鼻尖冻得通红:“砚哥哥,我数过了,四个守卫,两个在门口打盹,两个巡后巷。”他从怀里摸出块灶糖,“莺姐姐给的,分你半块?”
陈砚咬下硬糖,甜得发苦。
柳莺的“百鸟朝凤”纸灯在他背后的竹筐里,糊灯的彩纸蹭得他后背发痒——那是她攒了三个月的零用钱买的,说要留到上元节挂在茶肆门口。
“点三盏。”他轻声道,“挂东边老槐树上。”
阿柱眼睛亮起来:“引他们看灯?”
“嗯。”陈砚摸了摸他冻红的耳朵,“你带狗蛋他们去南边敲铜盆,守卫分神时,我从西墙翻进去。”
纸灯点燃的刹那,整面墙都映出金红的光。
百鸟的翅膀在火光里扑棱,凤凰尾羽拖下金箔做的星子。
守卫们果然涌到槐树下仰头看,有人骂骂咧咧:“哪来的野孩子胡闹!”
陈砚借着混乱翻上墙头,落地时踩碎片瓦。
地牢的霉味顺着风钻进口鼻,他摸出火折子照亮,就见墙根缩着十几个小团,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正啃自己的指甲,腕子上还系着褪色的长命锁。
“跟我走。”他蹲下身,“我是福来客栈的陈砚,阿柱的砚哥哥。”
小姑娘突然扑过来,指甲抠进他手臂:“你骗人!
前日也有个哥哥说带我们去吃糖,结果被大和尚打...“她话音未落,地牢外传来脚步声,陈砚立刻捂住她的嘴。
“走水路的船备好了?”是沙弥的公鸭嗓,“周县丞说要干净,别留活口。”
陈砚的后颈炸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抄起墙角的断木,砸开地牢门闩时,阿柱带着孩子们从外面冲进来,狗蛋举着捡的半截砖,喊得破了音:“砚哥哥救我们!”
守卫的刀光劈下来时,陈砚把小姑娘护在身后。
刀背砸在他肩上的瞬间,他听见外面传来铜锣响——是苏妩的信号。
天刚擦亮时,西市的青石板上落满晨露。
赵伯的茶肆门口支起张破八仙桌,柳莺蹲在桌前抹眼泪,面前跪着七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那个还攥着半块锅盔,跟阿柱给陈砚的一模一样。
“大和尚把我们关黑屋子。”红袄小姑娘抽抽搭搭,“给的饭里有药,一吃就犯困。”她掀起裤腿,青紫色的鞭痕从脚踝爬到大腿根,“他们说要把我们卖到河西挖煤,挖不动就扔到黄河里...”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卖胡饼的老张把炉子里的饼全倒在筐里,塞给孩子们;卖胭脂的王婶抹着眼泪解下银镯子,要给小姑娘包伤;最前排的老秀才颤巍巍摸出笔,在赵伯铺开的联名状上按了手印:“朗朗乾坤,岂容此等恶事!”
善堂的红墙里,空觉正把茶盏砸在周县丞脚边。
茶盏碎成八瓣,茶叶沾在县丞皂色公服上:“大人昨日还说保我周全,今日就...”
“保你?”周县丞慢条斯理擦着指甲,“你当那御史台的状子是天上掉的?”他扯下沾茶叶的袖角,“陈砚那小子早把你和我的账册抄了三份,一份送御史,一份给商盟,还有一份...”他突然笑了,“压在西市茶肆的关公像下。”
空觉的胖脸瞬间煞白。
他踉跄扶住香案,铜佛的手指正好戳在他后心,疼得他倒抽冷气:“那...那他要什么?”
“要你这条命,给那些孩子垫棺材。”周县丞整理着官帽,“我劝你趁早剃度跑路——”
“师父!”小沙弥撞开殿门,怀里抱着个染血的纸包,“醉月楼的苏娘子留的,说...说是您和官府的账。”
空觉颤抖着打开纸包,里面是叠盖着官印的借据,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着“周明远借空觉银五千两,以善堂营收作抵”。
他眼前发黑,扶着香案缓缓滑坐在地,嘴里反复念着:“完了,完了...”
此时的醉月楼顶楼,苏妩正对着铜镜拆开发髻。
银簪落地时,一张染了淡淡脂粉的纸条飘出来,她展开看了眼,指尖突然发抖。
陈砚推门进来时,正见她背对着窗,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刚要开口,却见她转身时眼眶泛红,手里捏着封密信,墨迹未干:“陈昭是谁?”
陈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个名字像根针,扎破了他记忆里的迷雾——他明明从未听过,可心脏却疼得厉害,仿佛有团火要从胸口烧出来。
“信里说...”苏妩把信纸递给他,“善堂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幕后之人,仍在暗处。”
陈砚盯着信尾的署名,月光透过窗纸爬上来,在“陈昭”两个字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纹。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善堂后墙根,听见两个沙弥闲聊:“听说长安最近有位陈公子,专查官商勾结的案子...”
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低语。
陈砚握紧信纸,指节发白。
他终于明白,这几日的奔波不过是掀开了块破布,下面压着的,是更深更黑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