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松阁内,晨光熹微,驱散了昨夜残留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那方承载着“渊渟”印的泥板拓印,如同有千钧之重,静静地躺在榧木棋盘上,旁边是段玄尘昨夜反复摩挲、早已失去温度的黑玉棋子。
段玄尘没有像往常一样慵懒地倚在榻上。他背对着窗户,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墨绿色的缂丝半臂下,月白素绫中衣的线条勾勒出紧绷的肩背。晨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而深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牢牢锁定在棋盘上的拓印,那水波纹环绕的古篆字符,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漩涡。
秦无咎垂手侍立一旁,如同沉默的礁石,等待着风暴的指令。他能感受到公子身上散发出的、不同以往的凛冽气息。这不再是纨绔子弟的游戏,而是关乎古老传承与沉重责任的抉择。
“渊渟…” 段玄尘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肃穆,“水渊沉静,深不可测。这一脉的守护者,向来行踪诡秘,隐于市井,藏于山林。其守护印记,非核心血脉或传承信物持有者,绝无可能接触,更遑论留下。”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林氏,一个家道中落、流落建康的小吏之女,她如何能知晓‘渊渟’之秘?又如何能在栖身的旧宅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记?这绝非巧合!”
秦无咎沉声道:“属下亦百思不解。林氏入陆府前的轨迹,看似清晰,实则疑点重重。吴兴林家早已败落,族谱散佚,其父林远生平记载寥寥,仅知曾为县衙书佐,后因故去职,携女流亡。林氏抵达建康后的踪迹,更是如同被人刻意抹去,仅凭零碎线索拼凑出永宁坊旧宅一处落脚点。这‘渊渟’印,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破绽。”
“刻意抹去…”段玄尘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愈发幽深,“王氏焚毁林氏遗物,杖毙其婢…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内宅阴私。她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受命于人?”
这个念头让段玄尘心头一凛。如果林氏的身份暴露,那陆鸣玉…这个流淌着渊渟血脉的女儿,处境将比现在危险百倍!觊觎秘库的力量,绝非王氏、萧家之流可比!
“查!”段玄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玄’字级所有暗线!第一,查林远!他一个区区书佐,因何去职?与何人结怨?是否接触过任何与前朝遗族、奇人异士相关之事?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他生平每一寸细节!”
“第二,查永宁坊旧宅!原主是谁?林氏入住前,有何人居住?之后又有何变动?任何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
“第三,查建康十七年前所有与前朝遗物、古篆文字、水波纹饰相关的秘闻、交易、或异常事件!范围可扩大至整个南梁境内!”
“第四,”段玄尘的目光落在拓印上,语气森然,“秘查王氏!她嫁入陆家前后,尤其是林氏‘病逝’前后,接触过哪些特殊的人或势力?其母族琅琊王氏内部,是否有人与秘库之事有牵连?要快!要隐秘!”
一连串指令,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而急促。秦无咎神情凝重,一一记下:“是!属下即刻去办!” 他知道,“玄”字级资源是公子手中最核心、最隐秘的力量,非关乎秘库存亡绝不动用。此令一出,整个建康乃至南梁的暗影都将为之震动。
“等等。”段玄尘叫住欲转身离去的秦无咎,走到棋盘前,指尖再次抚过那冰冷的拓印,“林氏…她擅画牡丹?尤工其风骨?” 他想起秦无咎之前的汇报。
“是。据零星口述,林氏所绘牡丹,神韵独特,不似凡品。”秦无咎答道。
段玄尘眼中闪过一丝精芒:“风骨…渊渟一脉,以‘沉静隐忍,刚烈不屈’为训。这画风,或许并非巧合。传令下去,搜寻林氏可能流落在外的画作!哪怕只言片语,残纸片绢,也要找到!或许…那画中,就藏着‘渊渟’的秘密!” 这几乎是大海捞针,但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明白!”秦无咎领命,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听松阁外。阁内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以及段玄尘独自面对棋盘的沉默。
他重新坐回软榻,却再无半分慵懒。他拿起那枚黑玉棋子,在指间反复捻动,眼神变幻不定。棋盘上的“渊渟”拓印,仿佛活了过来,水波流转,古篆生辉,散发出无形的引力与压力。
守护苍梧秘库,是烙印在他血脉中的使命。自他懂事起,便知晓这份责任重于泰山,容不得半点闪失。他选择以“纨绔”之名藏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为了在暗处更好地编织守护之网。他从未想过,这沉寂多年的秘库线索,竟会以这种方式,与一个被他一时兴起救下的、正在世家牢笼中挣扎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陆鸣玉…静思院中那个倔强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焚画的决绝,弃玉牌的孤傲,以及此刻正在那钉死的窗户后,用铁簪和智慧进行着无声反抗的坚韧…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将其仅仅视为一个“线索”或“责任”。
她是活的。
她有血有肉,有愤怒,有痛苦,有不屈的灵魂。
她是“渊渟”血脉的延续,却也是王氏、萧家眼中待价而沽的货物,是这乱世棋局中一枚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段玄尘的指尖猛地收紧,黑玉棋子硌得掌心生疼。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涌。秘库守护者的职责,要求他必须确保陆鸣玉的安全,至少在她身上的秘密被解开之前。但这保护,是因为她的血脉价值?还是因为…她本身?
他烦躁地将棋子丢回棋盘,发出一声脆响。窗外的竹影摇曳,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麻烦…”他低语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却又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动。这潭水,因陆鸣玉而搅得更浑,更深,也更…让他无法抽身了。
无论如何,静思院那边,不能再等!萧衍抵京在即,王氏随时可能将陆鸣玉推入更深的火坑。秘库线索固然重要,但若人没了,一切皆休!
段玄尘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已有决断。他需要更直接地介入,至少,要确保陆鸣玉在揭开身世之谜前,活着!他需要一枚更隐秘、更接近陆鸣玉的棋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听松阁一角,那扇通往更隐秘内室的暗门。琅琊阁的某些特殊渠道,或许该动用了。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解决来自段府内部的…一点小小的“杂音”。
段玄尘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风雨欲来,这建康城的天,是时候再搅动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