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段氏主宅,正堂“崇德堂”。
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在地面投下规整的光斑。紫檀木的案几上,博山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庄重肃穆的气息。段氏族长段正弘,也就是段玄尘的父亲,端坐主位。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紫色云纹锦缎直裾深衣,头戴进贤冠,气度威严沉稳,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下首两侧,分坐着几位族老和段家几位举足轻重的叔伯。段玄尘的生母早逝,如今主持中馈的是续弦的赵夫人,此刻也坐在段正弘下首,妆容精致,仪态端方,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下首那个位置。
段玄尘就坐在最下首靠近门口的位置。他换上了一身极其扎眼的绛红色织金锦大袖袍,袍袖宽大得几乎垂地,衣襟微敞,露出里面同样艳丽的石榴红交领中衣。长发用一根镶着硕大明珠的金冠束起,几缕不羁的碎发垂落额前。他斜斜地倚靠在凭几上,一条腿曲起,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手中还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青白釉蟋蟀罐,罐内传出清脆的虫鸣。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老子就是纨绔,你能奈我何”的嚣张气焰。
今日的族议,本是商讨江北一处田庄的春耕事宜。几位管事轮番上前禀报,条理清晰。段正弘偶尔发问,几位族老也适时补充意见,气氛本算平和。
然而,这种平和很快被打破。
“父亲,诸位叔伯,”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说话的是坐在段玄尘对面的年轻人,段家二公子,段玄尘的庶弟——段弘业。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暗竹纹直裾深衣,腰束玉带,头戴小冠,面容俊秀,气质温文,与段玄尘的张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段弘业站起身,朝着上首躬身一礼,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段玄尘手中的蟋蟀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江北田庄之事,管事们思虑周全,侄儿并无异议。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略微提高,“近日建康城中沸沸扬扬,皆在议论一桩惊世骇俗之事,与我段家声誉…颇有关联。侄儿心中忧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下眼神,段正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赵夫人则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
段玄尘仿佛没听见,依旧饶有兴致地逗弄着罐中的蟋蟀,还用一根细草茎去拨弄,引得罐内鸣声更急。
段弘业见无人阻止,便继续说道:“想必诸位叔伯也有所耳闻。陈郡陆氏二小姐陆鸣玉,在谢陆联姻的婚宴上,当众焚毁画作,忤逆潜逃!此事已闹得满城风雨,陆家颜面尽失,谢家震怒,兰陵萧氏亦被卷入其中。而据闻…”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段玄尘身上,带着探究,“昨夜,有人曾目睹一辆无徽青幔牛车,自谢府附近疾驰而出,最终消失在…秦淮河方向。更巧的是,那驾车之人,身形似乎…与三弟(段玄尘行三)身边的秦护卫,颇有几分相似。”
“哗——” 尽管众人早有心理准备,但段弘业如此直白地将段玄尘与这桩丑闻联系起来,还是引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几位族老的脸色沉了下来,看向段玄尘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不悦。段家虽为高门,但最重清誉,若嫡子真与别家逃婚女眷有染,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段正弘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目光如电射向段玄尘:“玄尘!弘业所言,可是真的?昨夜你去了何处?那牛车又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段玄尘身上,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段玄尘终于停下了逗弄蟋蟀的动作。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义正辞严的段弘业,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父亲和神色各异的族老,嘴角忽地咧开一个极其夸张、玩世不恭的笑容。
“哎哟喂!我的好二哥!”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戏谑,“你这鼻子够灵的啊?比我这罐里的‘常胜将军’(蟋蟀名)还能嗅事儿!”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那身绛红锦袍晃得人眼晕。他提着蟋蟀罐,趿拉着鞋子,几步走到堂中,大大咧咧地转了个圈,展示着自己这身“杰作”。
“不错不错!昨夜小爷我确实去了秦淮河!怎么着?犯法了?”他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混账模样,“谢家那婚宴,闷得跟棺材铺似的!小爷我坐不住,溜出来透透气,去揽月舫听妙音娘子唱个小曲儿,喝点小酒儿,找点乐子,碍着谁了?”他故意将“乐子”二字咬得极重,眼神暧昧,引得几位年长的族老连连皱眉。
“至于什么青幔牛车…秦无咎?”段玄尘嗤笑一声,随手将蟋蟀罐塞给旁边一个侍立的小厮,“他昨夜被我打发去城东‘斗金坊’给我新得的那匹‘乌云踏雪’下注去了!一整晚都在那儿,赌坊老板和几十号赌客都能作证!二哥你眼神儿不好,看错了吧?还是说…”他凑近段弘业,带着一身酒气(出门前特意灌的),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堂内所有人听见,“二哥你也想去秦淮河快活快活,又怕赵姨娘责骂,所以想拉弟弟我垫背?”
“你…!”段弘业被这倒打一耙和污言秽语气得脸色发白,指着段玄尘,一时语塞。
“够了!”段正淳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显然被段玄尘这副惫懒无耻的模样气得不轻,“段玄尘!你…你简直不知廉耻!整日里游手好闲,斗鸡走马,章台买醉,丢尽我段氏门风!如今竟还敢攀诬兄长!来人!把他给我…”
“老爷息怒!”赵夫人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带着劝解,“玄尘年轻气盛,贪玩了些也是有的。弘业也是关心则乱,怕家族声誉受损。那陆家小姐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想必是有人看花了眼,误传了消息也未可知。” 她轻轻拍了拍段正淳的手臂,目光扫过段弘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段正弘胸膛剧烈起伏,看着一脸无所谓、甚至还打了个酒嗝的段玄尘,再看看温婉劝解的妻子和脸色难看的段弘业,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滚!给我滚回你的听松阁!禁足半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府门一步!再敢惹是生非,家法伺候!”
“得嘞!谢父亲大人开恩!谢赵姨娘求情!”段玄尘嬉皮笑脸地行了个极其敷衍的礼,顺手抄起小厮手里的蟋蟀罐,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走出了崇德堂。那身刺目的绛红,在肃穆的厅堂中划过一道嚣张的弧线。
堂内一片沉寂。段弘业攥紧了拳头,眼神阴鸷地盯着段玄尘消失的方向。几位族老摇头叹息,满脸失望。段正弘疲惫地闭上眼,揉着额角。赵夫人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听松阁内,段玄尘关上房门,脸上那夸张的嬉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那价值不菲的蟋蟀罐随手丢在案几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院中摇曳的竹影,眼神冰冷如刀。
“段弘业…赵氏…”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想探我的底?想看我的笑话?呵…”
他方才在堂上看似胡搅蛮缠,实则滴水不漏。否认了牛车(秦无咎确有赌坊人证),点明去秦淮河是寻欢作乐(有妙音娘子这个“证人”),反咬段弘业污蔑,将水搅浑。成功激怒父亲,换来“禁足”,反而给了他名正言顺闭门不出、暗中行事的掩护。
段府的暗箭,暂时被他用“纨绔”的盾牌挡了回去。但这试探,也给他敲响了警钟。府内,有人坐不住了。陆鸣玉那边,不能再拖!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一支狼毫笔。略一沉吟,笔走龙蛇,写下一行字迹。字迹与他平日的飞扬跋扈不同,显得内敛而沉稳。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素笺仔细折好,塞入一个不起眼的细竹筒中。
“来人。”他对着门外轻唤一声。
一个穿着普通灰布短褐、毫不起眼的小厮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垂手侍立。
“将此信,送至‘琅琊阁’,交给‘观云先生’。”段玄尘将竹筒递过去,眼神锐利,“告诉他,按‘丙字三号’预案,即刻启动。目标…静思院。”
“是。”小厮接过竹筒,贴身藏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院外。
段玄尘重新望向窗外,眼神幽深。风雨欲来,建康城的棋局,他段玄尘,要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