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院的夜,死寂得能吞噬心跳。白日里王嬷嬷刻薄的训斥和门外健妇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窗外偶尔掠过巡夜人灯笼的昏黄光影,如同鬼魅般在钉死的窗棂缝隙间一闪而过,短暂地切割开室内的浓墨。
陆鸣玉蜷缩在冰冷的硬板榻上,薄薄的草席无法抵御地面的寒气。她闭着眼,呼吸却异常清醒。指尖在粗糙的草席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里藏着一枚冰凉坚硬的东西——青竹冒险送来的三枚磨尖铁簪之一。
时间,如同粘稠的泥浆,缓慢流淌。她在心中默数着心跳,计算着门外值夜健妇换岗的间隔。白日里她已通过送食口传递的纸条,向青竹确认了大致规律:子时与丑时之交,是守卫最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换岗前会有片刻的空隙。
当心中默数的数字终于指向那个临界点时,陆鸣玉猛地睁开了眼。那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毫无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冰寒与决绝。
她如同灵猫般无声滑下床榻,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移动到房间最内侧、离门窗最远、也最黑暗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被王氏下令丢进来的、林氏生前遗物的“垃圾”——几个破旧的藤箱,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陆鸣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开最上面的一个藤箱,露出下面一个被灰尘覆盖、毫不起眼的乌木小匣。匣子不大,仅一尺长,半尺宽,表面没有任何纹饰,边角处已有磨损,透着一股岁月的沧桑。这正是她之前整理母亲遗物时,藏匿于此的唯一未被王氏发现的旧物。
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拂去匣盖上的厚厚积尘。然后,用力扣动匣盖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如同木瘤般的小小凸起。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在死寂中清晰可闻。陆鸣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凝神屏息侧耳倾听门外——鼾声依旧平稳。
她松了口气,轻轻掀开匣盖。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桐油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匣内铺着褪色的暗红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柄连鞘短剑。
剑鞘是朴素的鲨鱼皮,早已磨损黯淡,没有任何装饰。剑柄是温润的乌木,握持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显露出其经常被使用的痕迹。陆鸣玉伸出双手,无比珍重地将短剑捧出。触手冰凉沉重,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间涌遍全身。
她握住剑柄,缓缓用力。
“锃——”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在狭小的囚室中骤然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锋锐!一道森冷的寒光,如同暗夜中乍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陆鸣玉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
剑身长约一尺二寸,比寻常女子所用更短,却更显精悍。剑脊笔直,刃口在微光下流转着一泓秋水般的冷冽光华,寒气逼人。靠近剑格处,用极其古老的错银工艺,嵌着两个细如蚊足的古篆小字——“惊蛰”。
惊蛰!春雷始鸣,蛰虫惊醒,万物复苏!
陆鸣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剑身,抚过那“惊蛰”二字,指尖传来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悸动。无数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
…那是幼时一个同样清冷的月夜。小小的她躲在母亲林氏身后,看着母亲手中这把寒光闪闪的短剑。
“…玉儿,看好了。” 母亲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带着一种她当时不懂的凝重,“剑,不是玩具。它很重,也很冷。握紧它,需要勇气,更需要…敬畏。”
…母亲的身影在庭院稀疏的月光下舞动。没有大开大合,只有短促、精准、迅捷如电的刺、抹、削、点。剑光如同灵蛇吐信,围绕着几个插着草人的木桩游走,每一次寒光闪动,都精准地命中草人的咽喉、心口等要害。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记住,玉儿。剑招不在繁复,在于‘快’、‘准’、‘隐’。快如惊雷,准如鹰隼,隐如…尘埃。” 母亲收剑回鞘,气息平稳,额角却带着细密的汗珠,“我教你的,不是杀人之技,是护身之道。在这深宅之内,有些时候,唯有它…能给你一线生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示于人前!”
…她懵懂地接过母亲递来的木剑,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手温暖而有力,纠正着她的姿势,引导着她的发力…
“娘…” 陆鸣玉的指尖停留在“惊蛰”二字上,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剑脊上,瞬间洇开。
那些被遗忘在岁月尘埃中的记忆,那些母亲手把手教导的每一个动作要领,那些关于“快”、“准”、“隐”的箴言,此刻如同被这把“惊蛰”唤醒,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和身体深处!
她猛地握紧剑柄!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如同母亲的叮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软弱与迷茫!
门外,巡夜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灯笼的光影再次扫过窗棂缝隙。
陆鸣玉眼神一凛,瞬间收敛所有气息,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完全隐藏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惊蛰”短剑被她反手紧贴小臂内侧,冰凉的剑身紧贴着肌肤,寒毛瞬间立起。她甚至能感受到剑刃透过布料传来的锋锐气息。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伴随着健妇粗重的呼吸声和几句含糊不清的抱怨,然后渐渐远去。
危机解除。
陆鸣玉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闪出!她没有丝毫犹豫,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摆出了记忆中母亲教导的第一个起手式——**流云回雪**!身体微侧,重心下沉,剑尖斜指下方,如同流云低垂,暗藏回旋之势。
没有呼喝,没有破空声。只有她的身体在狭小的空间内无声地移动、旋转。每一次出剑都短促而精准,手腕翻动间,剑光如同毒蛇吐信,迅疾地刺向虚空中的假想敌要害——咽喉、心口、肋下、手腕!
“快!” 母亲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她腰腹发力,脚步如猫般轻捷变换,短剑刺出的速度骤然加快,化作一片模糊的寒光!
“准!” 目光如炬,锁定黑暗中想象出的目标,剑尖每一次点出,都带着无比的笃定!
“隐!” 动作幅度极小,发力只在方寸之间,剑光乍现即收,绝不拖泥带水,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
汗水迅速浸透了她的粗布襦裙,额发黏在脸颊上,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紧绷和快速发力而酸胀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却越来越炽烈!
没有宽敞的庭院,没有陪练的木桩,只有这方寸囚笼和冰冷的墙壁。她的剑锋无数次险险擦过墙壁,在坚硬的砖石上留下浅浅的白痕,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但她毫不在意,全副心神都沉浸在身体的记忆与这把名为“惊蛰”的短剑之中。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月夜,母亲就在身边,用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一招一式,从生涩到逐渐流畅,从笨拙到找回一丝昔日的灵动。剑光在她周身流转,如同暗夜里无声绽放的致命花朵,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惊心动魄的锋芒!
不知练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手臂几乎抬不起来,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她才猛地收势。短剑“惊蛰”在她手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也在为这久违的苏醒而欢欣。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下颌滴落。黑暗中,她低头凝视着手中那柄依旧寒光凛冽的短剑,指尖再次抚过“惊蛰”二字。
冰冷的剑身,滚烫的汗水,剧烈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母亲…您留给我的,从来都不是任人宰割的命运。
是“惊蛰”!
是蛰伏之后,那一声撕裂黑暗的惊雷!
陆鸣玉将短剑紧紧抱在怀中,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与力量。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她苍白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了一抹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弱却异常坚定的笑意。
静思院依旧死寂。
但囚笼中的困兽,已悄然磨利了爪牙。
惊蛰已至,只待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