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东,兰陵萧氏在京的别院“栖云苑”,气派丝毫不逊于陆府。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庭院深深,处处透着顶级门阀的底蕴与威势。然而,与前庭的奢华相比,后院一处临水的精舍“听涛轩”内,气氛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凝。
陆家主母王氏,此刻正端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她穿着深赭色织金牡丹纹的广袖大衫,外罩一件玄色云锦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衔珠凤簪,妆容精致,力图维持着世家主母的雍容气度。但微微发白的指节和紧抿的唇角,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她的对面,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
正是兰陵萧氏少主——萧衍。
他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量极高,穿着一身玄色暗金夔龙纹的直裾深衣,腰束镶嵌墨玉的革带,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大氅,领口处露出一圈银狐裘风毛,更衬得他面容如玉,却又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冷冽。他的五官极为俊美,鼻梁高挺,薄唇如刀,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罕见的浅褐色,如同上好的琥珀,本该是温润的颜色,此刻却深邃如寒潭,没有一丝波澜,只透出审视猎物般的冷漠与掌控一切的倨傲。
他并未看王氏,只是垂着眼睑,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腰间悬挂的一枚龙形玉佩。玉佩通体墨绿,雕工精湛,龙睛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红宝石,如同滴血,在室内的光线中折射出妖异的光芒。他的动作优雅而缓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整个精舍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氏身后的王嬷嬷,更是大气不敢出,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陆夫人,” 萧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如同玉石相击,清冷悦耳,却毫无温度,“贵府二小姐的事迹,萧某在建康城外,便已如雷贯耳了。” 他抬起眼,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如同冰锥,直刺王氏,“焚画谢府,忤逆潜逃…当真是好烈的性子,好大的…胆魄。” 最后两个字,他微微加重,带着一丝玩味,却更令人心头发寒。
王氏心头一紧,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萧少主言重了。鸣玉那丫头…自幼疏于管教,性子是野了些。此番闯下大祸,实乃我陆家门庭不幸,老身教女无方,愧对先人,更…愧对谢氏和萧少主的看重。” 她姿态放得极低,将责任尽数揽下。
“看重?”萧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上的裂痕,“陆夫人此言差矣。兰陵萧氏与陈郡陆氏,世代交好,守望相助。此番贵府有难,萧氏岂能袖手旁观?”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上那滴血的龙睛,“只是,萧某很好奇。一个被钉在静思院中,如同待宰羔羊的‘烈性’女子,陆夫人打算如何处置?是打算…让她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此残生?”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精准地缠绕在王氏最敏感的神经上。处置陆鸣玉,是烫手山芋,也是她今日来此的核心目的。
王氏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不瞒萧少主,此女顽劣不堪,屡教不改,留在陆家,只会是祸害。然其毕竟是陆家血脉,若严加处置,恐惹非议,有损陆、谢两家最后一点颜面,也怕…污了萧少主的耳。”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衍的脸色,试探着道:“老身思来想去,唯有…唯有寻一清净严苛之所,令其长伴青灯古佛,修身养性,或能消其戾气…”
“呵…”萧衍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打断了王氏的话。他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牢牢锁住王氏,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倍增。
“青灯古佛?陆夫人,你在敷衍我?”萧衍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还是说,你觉得我萧衍,是那种会被这种妇人之仁的借口打发走的…良善之辈?”
王氏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渗出冷汗:“老身不敢!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萧衍的指尖在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如同催命符般的轻响,“陆鸣玉当众焚画,打的是谢家的脸,但归根结底,折损的是陆家的尊严,是你们这些世家赖以生存的‘规矩’!规矩破了,若不用更强大的力量去重塑、去镇压,陆家在建康,还有何立足之地?”
他站起身,大氅下摆无风自动。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巨大的阴影。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王氏,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池塘,声音冷冽如刀:
“谢家退了庚帖,便是彻底放弃了陆家这枚棋子。你们陆家现在,就像这池中无根的浮萍。”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而我兰陵萧氏,就是能让你陆家重新扎根、甚至攀上更高枝的参天巨树!”
王氏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知道,戏肉来了。
“陆鸣玉,”萧衍缓缓踱步,重新走回王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她不是陆家的耻辱,而是你们现在…唯一还有点价值的筹码。她越烈,越难驯服,就越能体现…我萧衍的手段!”
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却又冰冷刺骨:“把她交给我。以陆家义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地送到我萧家。对外,这是陆家为弥补过失,攀附萧氏的诚意。对内…”
萧衍的眼中闪过一丝扭曲而兴奋的光芒,如同毒蛇看到了心仪的猎物:“…我会亲自‘教导’她,什么是真正的规矩,什么是…不可违逆的力量!我会把她身上那根反骨,一寸一寸地敲碎,磨平!让她成为我萧衍最完美、最温顺、也最能彰显我萧家威严的…收藏品!”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倨傲:“作为交换,萧家会全力支持陆家,江北盐引的三成份额,可划归陆家。令郎(王氏嫡子)的仕途,我亦可保他三年内擢升五品。如何?”
王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萧衍的话,赤裸裸地揭示了陆鸣玉作为政治交易筹码的本质,而他言语中那种对“驯服”陆鸣玉的扭曲渴望,更让她不寒而栗。江北盐引!儿子前程!这确实是陆家眼下最需要的!巨大的利益诱惑与对萧衍手段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萧衍那双毫无温度、如同寒潭般的琥珀色眸子,知道这绝非商量,而是命令。陆家,没有选择。
王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脸上堆起最恭顺的笑容,起身,朝着萧衍深深一福:“萧少主深谋远虑,为陆家计,恩同再造!老身…代陆家上下,谢少主大恩!鸣玉能得少主垂青,是她的造化!陆家定当全力配合,择吉日便将此女…送入萧府!”
萧衍满意地看着王氏的臣服,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他重新坐回主位,姿态慵懒,仿佛刚才那番带着血腥味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
“很好。陆夫人是明白人。”他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细节,自有人与你对接。记住,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有‘生气’的陆鸣玉。在我得到她之前,她若再少一根头发丝…”
他抬眼,浅褐色的瞳孔中寒光一闪:“…陆家,便用十倍的代价来偿。”
王氏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老身明白!少主放心!静思院那边,老身亲自盯着,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萧衍不再看她,只随意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蚊蝇。
王氏如蒙大赦,带着王嬷嬷,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听涛轩”。走出精舍,被初春微凉的河风一吹,她才惊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栖云苑外,陆府的牛车静静等候。王氏坐进车厢,疲惫地靠在软垫上,闭上眼。脑海中,萧衍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眼眸和陆鸣玉在静思院中倔强的脸庞交替闪现。
一丝复杂难言的愧疚在她心底掠过,但很快便被巨大的利益和对萧衍的恐惧所淹没。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决绝。
“回府!”她对着车夫厉声道,“去静思院!”
精舍内,萧衍独自凭窗而立。他摩挲着腰间那枚滴血的龙形玉佩,浅褐色的眼眸望着窗外悠悠的池水,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阴鸷而愉悦的笑容。
“陆鸣玉…‘惊蛰’?呵,有意思。”他低声自语,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只折断了翅膀、只能在他掌心哀鸣的美丽鸟儿。“这建康城,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合心意的猎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