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悄悄的。
撒大斌猛地撸起了自己的棉袄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冲李医生说:
“抽我的!”
“我记得早年体检,卫生员念叨过一句,我是O型。”
他顿了一下,“好像还说了个啥Rh阴性?我也整不明白。但这血是不是不少人都能用?救人要紧,试试吧!”
李医生眼睛一亮。至于‘Rh阴性’,他听也没听过,这破烂卫生所更别提啥试剂了。他脑袋里只剩下O型这俩字,赶紧点头:
“对!对!就冲O型,也得试试!万能血,这时候就是救命菩萨!”
赵红梅一直在旁边紧紧盯着,看撒大斌撸袖子、听他报血型,她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这傻大憨!刚跟黑瞎子拼了命,又出了一身汗,身子正虚着呢,咋还能抽血?!
她想都没想,猛地窜过去,一把薅住撒大斌的胳膊,眼睛瞪得跟俩铜铃,急得声音都劈了:
“边儿去!瞎咧咧啥呢!你的血金贵,不能抽!”
她死死攥着他的胳膊,身子半挡在他前头,生怕李医生真敢上手。
撒大斌轻轻拨开她的手,冲她板起脸,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
“老爷们儿放点血算个事?你个老娘们儿别掺和,一边儿呆着去!”
红梅撅着嘴,一脸不高兴,磨磨蹭蹭地走到靠墙的木椅子边儿坐下了,眼珠子却瞪着李医生,像是防着他把撒大斌扎坏了。
李医生从掉漆的搪瓷盘里拣出一块薄玻璃片,就着煤油灯焰快速燎了燎,在撒大斌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又取了宋科长耳垂的血。
两滴血在生理盐水里渐渐混到一块儿。
李医生盯着表数了三十秒,抬起头,眼镜片反着光:
“万幸!能输!”
撒大斌躺在那张一动就吱呀响的铁架子病床上。
冰凉的针头扎进他的胳膊,血顺着胶皮管子,缓缓淌进挂着的玻璃瓶。
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变红,热乎乎的,像条蚯蚓一样往宋科长身体里钻。
钱主任撂下电话,快步回到卫生所。
他进去就走到病床边,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先看了看躺那儿人事不省的宋科长,又转头瞅了瞅旁边献着血、闭着眼的撒大斌。
接着又扭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雪跟往下倒似的,鹅毛大片大片的,地上的雪眼瞅着就厚了起来。
钱主任心里直犯嘀咕,庆幸自个儿没头脑发热。
多亏听了傻大憨的话,没硬闯。
照这雪势,真要是上了山道,别说把宋科长送下去,怕是连自个儿都得撂那儿。
万一人死半道上,他这责任可就大了去了!
输血的过程慢得人心慌。
一瓶滴完,李医生手脚麻利地换上另一瓶,血接着往下淌。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雪声。
李医生紧紧盯着宋科长的脸。
直到看到他原本灰败的脸色渐渐泛起一丝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些,屋里的人这才都跟着长长出了口气。
两瓶血输完。
李医生麻利地拔下针头,用一块酒精棉用力按住撒大斌的针眼。
“小撒,行了。你先躺着歇会儿。”
撒大斌应了一声。
他原本红润的脸上,此时确实显得有些苍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感觉身上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力气,脑袋有点发沉,耳边嗡嗡作响。这是失血后的正常反应。
钱主任立刻走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撒大斌的肩膀。
“小撒,谢了!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语气里是压不住的真诚和感激。
他再看撒大斌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多了份审视,更添了份重视。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宋大川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起初有些涣散,但很快就聚焦到了床边的撒大斌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极其虚弱地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谢……谢谢你,小兄弟……要不是你……我这条命……恐怕就……交代在这儿了……”
声音虽小,气若游丝,但那份感激却是实打实的。
撒大斌挣扎着坐起来,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宋科长,您太言重了。我也要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英勇地冲出窝棚,挡在小黑瞎子面前,恐怕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媳妇了!”
“嚯!”宋大川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盯着撒大斌端详了好一会儿,心道:
“话还可以这样说?事还可以这样办?”
“这小子不简单啊!一句话就能让俺的糗事,变成见义勇为!”
“不说这小子的救命之恩,光这说话做事的方式,就值得相交。加上救命之恩,这朋友,我得交一辈子!”
宋大川又说了几句发自肺腑的感激的话,撒大斌也客气地回应着。
直到李医生提醒宋科长需要休息,俩人才算停了嘴。
钱主任又嘱咐了几句,卫生所里渐渐安静下来。
东北的冬天,黑天来得格外早。
这才刚过下午四点,屋子里就暗下来了,天色就已经擦黑。
撒大斌靠在床头缓了几分钟,感觉比刚才好了不少。
这副重活一回的身板,就像块海绵一样,快速地吸纳着氧气和力量。
他起床下地。
红梅一直守在旁边,赶紧挽着他,轻声问:
“当家的,晕不晕?”
撒大斌甩了甩头,活动了下胳膊,冲媳妇咧嘴一笑:
“没事儿,这点血算啥,你男人壮实着呢。走,回家!”
钱主任在他们身后补了一嗓子:
“红梅!今晚给大斌多炖点肉!出了血,得好好补补!”
红梅应着声,搀扶着撒大斌出了卫生所的门。
场部大院里人影憧憧,隐约传来嘈杂声。
撒大斌目光一扫,看见那两头一大一小的黑瞎子还扔在大爬犁上,旁边围着不少人。
他径直走过去,没去管那头大的,弯腰,使劲儿。
抓起那只小熊崽子。胳膊刚一发力,身上那股使不完的劲儿就回来了,跟没献血似的。
红梅紧跟在他旁边,看他弯腰要去抗熊,赶紧拉住他胳膊,眼里带着心疼:
“当家的!你刚出了血,身子虚着呢!别硬挺着,让我来!”
撒大斌冲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声音不大但挺有底气:
“没事儿,别担心,你男人这点力气还有的是。”
红梅见状,也没再跟他犟,赶紧也抓一条熊腿。
俩人就这么一左一右,笑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把那六十来斤的小熊往家拖。
这年月在林场,打死个把黑熊不算啥稀罕事,也没啥保护动物的说法,基本上是谁打死的就归谁。
至于那头大熊,是伐木队集体打的,自然归林场处理,他也懒得惦记。
一路上,迎面遇上几个半大孩子,正拿着冰锥子,在雪道上滑着自制的爬犁子,玩得脸蛋红扑扑的。
他们一瞅见撒大斌和红梅拖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过来,都停下了,好奇地探着脑袋。
等看清楚是只小黑瞎子,眼睛都瞪圆了,脸上带着惊讶和羡慕,小声议论着。
没等孩子们凑上前,撒大斌和红梅已经拐过弯儿。
老远就瞧见自家烟囱冒着炊烟。
撒大斌心中一暖。
“红棉这疯丫头还是有用的,居然知道烧炕了。”
自家小院不大,四周歪歪扭扭地围着一圈桦木栅栏。
院子里的雪扫过了,露出了被踩实的地面。
院子一角堆着半人高的劈柴垛,另一边靠墙立着一个简易的木头棚子,是放杂物用的。
把小黑瞎子拖到土坯房门口。
两人这才松了手,靠着门框喘了两口气。
眼前他们这个家,是撒大斌去世父母留下的老屋。
五十平米,一大一小两间屋,没有客厅。
撒大斌上前,伸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松木门。
门一开,一股热气夹着烤土豆的焦香就冲了出来,暖融融地糊了人一脸。
跨进门槛,就是宽敞但略显昏暗的厨房。
间隔卧室和厨房的火墙子烧得烫手,炉膛里的松木柈子噼啪炸响,炉盖子红彤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