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结成冰。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袋,带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太阳穴深处的钝痛并未因寒冷而减轻,反而像被低温淬炼过的钢针,更加顽固地、一下下地凿击着他的神经。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脚边,里面装着钱,装着药,装着生存的资本,却无法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时间在痛苦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他只能依靠意志力,对抗着身体不断发出的、想要放弃抵抗、彻底沉入冰冷的信号。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反复拉扯。他闭着眼,试图进入睡眠来逃避这无休止的折磨,但寒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破他试图凝聚的睡意。偶尔陷入几秒钟的迷糊,也是光怪陆离的碎片:出租屋撕碎的通知书在眼前纷飞,车厢里壮汉的鼾声和呕吐物的气味交织,医院屏幕上那个狰狞的深灰色团块不断放大……每一次惊醒,都伴随着更深的寒意和更剧烈的头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扫帚划过粗糙地面的“沙——沙——”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月台上死水般的寂静。

韩冰猛地睁开眼。刺骨的寒意和瞬间的警觉让他混沌的意识强行清醒。他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沾满污渍的蓝色工作服的老头,正佝偻着背,拖着一把巨大的、用高粱穗子扎成的老式扫帚,慢吞吞地从月台另一头扫过来。老头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像干涸龟裂的土地。他动作迟缓,每扫几下,就停下来喘口气,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扫帚刮过布满灰尘和枯叶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噪音,在空旷的月台上回荡。

老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蜷缩在门廊阴影里的韩冰。他低着头,专注于脚下那一小片被扫帚划过的地面,像在进行一项古老而麻木的仪式。扫帚扬起的灰尘在微弱的晨光中飞舞,像一层薄薄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雾。

“沙——沙——”

“呼…呼…” 沉重的喘息声夹杂其中。

扫帚一点点靠近。扬起的灰尘飘散过来,带着一股陈年的土腥味。韩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往角落里缩得更紧,试图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门廊的阴影里。他不想被发现,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他只想安静地待着,等待这寒冷和痛苦过去,或者…被它彻底吞噬。

然而,那沉重的扫帚声还是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

“沙——”

最后一下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然后停下了。

韩冰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低着头,抱着膝盖,只看到一双沾满泥垢的、磨破了边的旧解放鞋停在了离他脚边不到一米的地方。鞋子的主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有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清晰地传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头痛、饥饿、以及此刻被发现的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韩冰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

“咳…” 一声苍老的、带着浓痰的咳嗽打破了沉默。接着,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后生…咋睡这儿咧?冻坏喽…”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迟缓的、或许是习惯性的关切,并没有责备或驱赶的意思。

韩冰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让他的颈椎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动作如同生锈的机器。

一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映入眼帘。老头的眼睛浑浊,眼白泛着黄,此刻正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怜悯,低头看着他。老头身上那股混合着汗酸、泥土、廉价烟草和陈旧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韩冰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咙里像堵着一团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老头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或许只是麻木。他不再追问,只是用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颤巍巍地从同样脏污的工作服口袋里摸索着。

摸索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大串用粗铁丝串在一起的、沉甸甸的钥匙。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老头佝偻着身体,颤巍巍地走到那扇紧闭的、深绿色的候车室大门前。他眯着眼,在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里仔细辨认着,手指因为寒冷和衰老而微微颤抖。试了几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发出生涩的摩擦声。

“咔哒。”

终于,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起。老头用力一推。

吱呀——!

沉重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缓缓打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味、陈年汗渍和木头腐朽气息的浑浊气流,如同沉睡了百年的幽灵,瞬间从门内汹涌而出,扑面而来!

这气味比车厢里的浑浊更加陈腐、更加深入骨髓,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感。

老头侧开身,让开了门口。他没有看韩冰,只是用那把巨大的高粱穗扫帚,随意地、象征性地扫了一下门口台阶上的浮土,然后拖着扫帚,继续他那迟缓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清扫工作,朝着月台的另一端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和扫帚的“沙沙”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门,敞开着。

像一个通往未知墓穴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韩冰望着那敞开的门洞,里面浓重的黑暗和腐朽气息让他本能地抗拒。但门外的寒冷像无数冰冷的毒蛇,正疯狂地噬咬着他仅存的热量。头痛在寒冷的刺激下愈发剧烈,视野边缘又开始泛起熟悉的雪花点。

身体的本能最终战胜了厌恶。他需要温暖,哪怕是这散发着霉味的、坟墓般的温暖。

他挣扎着,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撑住冰冷的水泥地面,试图站起来。双腿麻木僵硬得像两根冰棍,完全不听使唤。他尝试了几次,才终于依靠着墙壁的支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发黑,赶紧扶住冰冷的门框,才没有摔倒。

喘息片刻,眩晕感稍退。他弯腰,吃力地拎起脚边那个沉甸甸的背包。帆布带勒进冻僵的手指,带来清晰的痛感。他背着背包,像背负着一座山,一步一挪地,走进了那扇敞开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大门。

候车室里比外面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模糊的轮廓。空气是凝固的、带着浓重灰尘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粘稠的、带着霉味的絮状物。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他摸索着向里走了几步,眼睛才勉强适应了黑暗。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这个地方。

空间不算太大,但异常空旷、破败。地面是同样粗糙的水泥地,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靠墙摆放着几排深绿色的、木质长椅。长椅的漆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灰白腐朽的木芯,上面布满了划痕、污渍和可疑的深色斑块。有些长椅的木板已经断裂、塌陷,像缺了牙的口腔。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像灰白色的幕布,在穿堂风中微微飘荡。

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是一个同样破败的、用木板钉起来的售票窗口。窗口紧闭着,玻璃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污,上面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字迹模糊的通知,内容完全无法辨认。窗台上积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杂物。

整个候车室像一个被时光彻底遗弃的角落,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唯一的“活物”,是空气中漂浮的、在微弱光线下清晰可见的、如同微型雪花的尘埃。

韩冰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长椅。他走到离门口最远、也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张相对“完整”的长椅,虽然漆皮剥落,木板也磨损严重,但至少没有明显的塌陷。他将沉重的背包放在长椅的一端,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长椅的木板冰冷,透过单薄的牛仔裤,寒意瞬间侵入身体。他立刻又打了个寒颤。他脱下背包,抱在怀里,试图用它的重量和帆布的粗糙触感带来一点实在的安慰。然后,他蜷缩起身体,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环抱着背包,双腿也尽量收拢,脚踩在冰凉的椅面上,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

饥饿感也在这相对“温暖”的环境里变得更加清晰。胃袋空空如也,一阵阵空虚的痉挛伴随着轻微的疼痛。

时间在寒冷、饥饿和头痛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候车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和偶尔牙齿磕碰的轻响。门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到远处老头那单调的、永不停歇的扫帚“沙沙”声,像某种古老的催眠曲。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停在了候车室门口。

韩冰蜷缩在长椅上,没有抬头。他能感觉到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老头浑浊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没有言语。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叹息。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月台的另一端。

这一次,脚步声没有再回来。

候车室重新陷入彻底的死寂。黑暗似乎更浓了。门口透进来的天光也暗淡了许多,似乎太阳被云层遮挡了。

韩冰依旧蜷缩着。寒冷和饥饿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一点点吞噬着他的体力和意识。太阳穴的钝痛像背景音里永不消失的低鸣。

他需要热量。食物。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寒冷和虚弱彻底吞噬时,一股更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

“呃…”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强烈的呕吐反射而剧烈前倾。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视野瞬间被疯狂闪烁的雪花点和扭曲的色块填满!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他再也无法忍受。颤抖着、摸索着拉开怀里的背包拉链。动作因为虚弱和眩晕而变得笨拙而急切。手指在背包内侧的口袋里慌乱地摸索着,触碰到那个冰凉的、熟悉的棕色小药瓶——曲马多。

他拧开瓶盖。瓶盖有些紧,冰冷而湿滑。他用尽力气才拧开。倒出一粒小小的、圆圆的白色药片在掌心。没有水。他直接将药片塞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润湿、吞咽下去。药片粗糙地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火辣的痛感。

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坚硬的长椅上。头无力地靠在同样冰冷的靠背上,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后背也再次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等待着药效带来的麻木感,像温暖的潮水,覆盖掉这刺骨的寒冷、剧烈的恶心和撕裂般的头痛。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药效似乎比平时来得更慢,头痛依旧顽固。胃里的翻搅感在药片的作用下,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饥饿带来的空虚感更加强烈。

就在他意识再次开始模糊,向着寒冷的黑暗深渊滑落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试探意味的“喵呜”声,极其突兀地、小心翼翼地,在候车室死寂的空气中响起。

声音来自门口。

韩冰极其缓慢地、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像蒙着一层水雾。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门口透光的方向。

借着门口那点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

是那只三花猫。

它不知何时,竟然跟了进来。

它站在候车室敞开的门口内侧,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小小的身体在空旷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渺小。它似乎被候车室内浓重的黑暗和腐朽气息吓住了,不敢再往里走。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警惕而好奇的光芒,正死死地盯着蜷缩在长椅阴影里的韩冰。

它又试探性地、极其微弱地“喵呜”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确认。

韩冰静静地看着它,头痛依旧沉闷。药效似乎在慢慢起作用,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麻木感正从四肢百骸缓慢地蔓延上来,像温暖的泥浆,一点点淹没冰冷的痛苦。这麻木感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着门口那只同样在寒冷和饥饿中挣扎的小生命。它和他一样,被遗弃在这个荒凉的角落。它比他更弱小,更无助。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眼神空洞,深不见底,像两口通往虚无的深井。

那只猫在门口徘徊了几步,琥珀色的眼睛在韩冰和他放在长椅另一端的背包之间来回逡巡。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被这个唯一的热源(尽管微弱)所吸引。它犹豫了很久,最终,对未知黑暗的恐惧似乎战胜了对食物或温暖的渴望。

它最后深深地看了韩冰一眼,然后转过身,那条瘦小的尾巴紧张地竖着,悄无声息地、敏捷地窜出了敞开的候车室大门,消失在外面的光线里。

小小的身影,带走了候车室内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波动。

世界重新沉入一片巨大的、冰冷的、弥漫着腐朽灰尘气息的死寂之中。

韩冰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药效带来的麻木感终于彻底覆盖了身体的痛苦和寒冷,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被,将他包裹起来。沉重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

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