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慢地、艰难地打捞上来。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执着的“喵呜…喵呜…”声,像一根纤细的、冰冷的丝线,穿透厚重的麻木和昏沉,持续不断地钻进韩冰的耳膜。声音很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无法忽视的焦灼。

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一起。韩冰极其费力地、一点一点地掀开眼帘。视野里一片模糊,像蒙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涌入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撕裂般的咳嗽。

“咳…咳咳…”

咳嗽声在空旷死寂的候车室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同时也惊动了那个持续不断的“喵呜”声。声音戛然而止。

韩冰喘息着,艰难地聚焦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候车室高高的、布满蛛网和灰尘污迹的天花板。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口的方向透进一片灰蒙蒙的、带着寒意的天光。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深绿色的、朽坏的木质长椅在昏暗中像一排排沉默的棺椁。地面厚厚的灰尘上,印着他自己模糊的脚印和他蜷缩在长椅上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门口。

敞开的门框,像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画框。画框中央,门槛内侧,蹲坐着一个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

是那只三花猫。

它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此刻正蹲坐在那里,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昏暗中像两盏微弱的灯,死死地盯着刚刚苏醒的韩冰。小小的身体紧绷着,尾巴紧紧盘绕在身侧,耳朵警觉地竖着,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跑的姿态。它的毛发依旧脏污打结,沾满枯草和尘土,肋骨在稀疏的毛发下清晰可见地起伏着。

“喵呜…” 看到韩冰醒来,它又试探性地、极其微弱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饥饿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它在等。等那个昨天清晨放在冰冷月台上的、方方正正的、带着诱人香气的黄色小方块。

韩冰静静地与它对视着。身体依旧被沉重的麻木感包裹着,像穿着一件冰冷湿透的棉袄。曲马多的药效还在持续,头痛被压制在一种沉闷的、遥远的背景音里,但身体的虚弱和僵硬感却更加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喉咙干渴得如同沙漠。

他需要食物。水。更需要离开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冰冷坟墓。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撑着冰冷坚硬的长椅木板,极其缓慢地坐直身体。骨骼和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眩晕感再次袭来,他闭了闭眼,等那阵天旋地转过去。

那只猫因为他突然的动作,受惊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几乎要退出门槛。但它没有跑,只是身体伏得更低,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焦虑的“喵呜”声,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韩冰没有理会它。他拿起放在长椅另一端的背包。他拉开拉链,摸索着拿出那个磨旧的军绿色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还有半杯昨夜灌的凉白开。他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却也刺激得胃部一阵痉挛。

他盖上杯盖,将保温杯放回背包。然后,他站起身。双腿麻木僵硬,像两根不属于他的木桩,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扶着冰冷的长椅靠背,喘息片刻,才背着沉重的背包,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门口走去。

那只猫见他走来,立刻紧张地向后退去,退到了门槛之外,但依旧没有跑远,蹲在离门口几步远的月台水泥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韩冰走到门口。清晨凛冽的空气如同冰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驱散了候车室内最后一点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霉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干净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感。

天光已经大亮,但天空是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洗褪了色的旧布。没有阳光,只有一片均匀、冷漠的灰白。薄雾并未完全散去,像一层流动的、半透明的轻纱,笼罩着远处的田野和近处的房舍,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而萧瑟的滤镜。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泥土、枯草和远处河床淤泥的微腥气息。

月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那个扫地的老头不知去向,只有那把巨大的高粱穗扫帚,孤零零地靠在候车室旁边的墙上。

韩冰的目光越过那只依旧蹲守着的三花猫,投向月台对面。一条狭窄的、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从出站口延伸出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薄雾里。路两旁,是低矮、陈旧的房舍。大多是土坯墙或灰砖墙,灰黑色的瓦顶,不少瓦片已经碎裂或长满青苔。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或蒙着塑料布。几根歪歪扭扭的电线杆矗立在路边,拉扯着几根稀疏的电线,像枯瘦的黑色手臂伸向灰色的天空。没有行人,只有偶尔几声公鸡打鸣和隐约的狗吠,从雾气深处传来,显得遥远而空旷。

这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小镇。荒凉,破败,死气沉沉。像一张褪了色的、无人问津的老照片。

饥饿感在冰冷空气的刺激下变得更加尖锐。胃袋空虚地抽搐着。他需要食物。

韩冰迈开脚步,走下候车室门口两级低矮的水泥台阶,踏上冰冷粗糙的月台地面。鞋底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只三花猫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向后跳开几步,但依旧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琥珀色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小小的鼻翼翕动着,仿佛在空气中努力捕捉着某种气味。

韩冰没有看它,径直朝着月台尽头的出站口走去。那里只有一个简陋的、用生锈铁管焊成的框架,象征性地标志着车站的边界。穿过铁框,就踏上了那条通往小镇内部的、坑洼不平的水泥路。

他沿着小路向前走。路面布满了裂缝和坑洼,积着浑浊的泥水。路两旁的房舍更加清晰。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的泥坯或砖块。有些院墙倒塌了一角,露出里面荒草丛生的院落。柴禾、破旧的农具、废弃的瓦罐随意堆放在墙角或门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柴火烟味、牲畜粪便的味道和一种潮湿的霉变气息。偶尔有一两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脑袋,好奇地、带着审视地打量一眼这个背着大包、面容苍白的陌生年轻人,随即又缩回去,门重新关上。

整个小镇沉浸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的节奏里,仿佛连时间在这里都流淌得格外粘稠。

韩冰默默地走着,像一个误入的幽灵。脚步有些虚浮,背上的背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太阳穴的钝痛在冷风和行走中似乎有加重的趋势,视野边缘又开始泛起熟悉的雪花点。他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路两旁的景象,寻找着可能售卖食物的地方。

走了大约一百多米,在一个丁字路口,他看到了目标。

路口把角,有一间低矮的灰砖平房。门脸很小,窗户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几乎看不清里面。门口上方挂着一块小小的、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三个模糊的字:*小卖部*。门开着一条缝。

韩冰停下脚步,略微喘息了一下。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此刻就蹲在离他几米远的路边一堆枯草旁,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他推开了小卖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加混杂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劣质香烟、陈年的糕点甜腻气、酱油醋的咸酸味、灰尘、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老鼠粪便的骚味。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货架是简陋的木架,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的商品:几瓶标签模糊的廉价白酒、几包看不出牌子的方便面、散装的水果硬糖、针头线脑、几把生锈的锄头镰刀、甚至还有几双沾着泥巴的胶鞋。地面是坑洼的泥土地面。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老头正低着头,借着窗口透进的微弱光线,专注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灵巧地穿梭着网眼。听到门响,他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看向韩冰,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长年累月积攒下的麻木。

“买啥?” 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带着浓重的口音。他放下手里的网梭,但没有站起来。

韩冰的目光快速扫过货架上那些落满灰尘的食品。方便面?需要热水。饼干?他看到了那种最便宜的、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苏打饼干,和他昨天喂猫的一样。但胃里强烈的饥饿感让他渴望一点温热的东西。

“有…火腿肠吗?” 他开口问道,声音因为干渴和虚弱而有些沙哑。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方便、最不需要加工、又能提供热量的东西。

老头浑浊的眼睛在韩冰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他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旧背包,然后慢吞吞地站起身。他佝偻着背,走到货架最里面,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根裹着红色塑料皮、印着简陋商标和油腻腻指纹的火腿肠。是最便宜的那种淀粉肠。

“一块五。” 老头把火腿肠放在沾满污渍的木头柜台上,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坐回他的小马扎上,重新拿起渔网和网梭,似乎对这笔小生意毫无兴趣。

韩冰从背包外侧的小口袋里,摸出那个装着零钱的小塑料袋。手指有些僵硬,解开口袋的动作显得笨拙。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又找出一个五毛的硬币,放在柜台上。

老头眼皮都没抬,只是用下巴朝柜台角落一个敞着口的、同样落满灰尘的铁皮饼干盒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放进去。

韩冰把一元纸币和五毛硬币放进那个积着厚厚一层灰尘和毛票的饼干盒里。拿起那根冰凉、油腻的火腿肠。塑料皮散发着一股廉价的、人造香精的油腻气味。

他转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重新回到清冷灰暗的街道上。

寒风立刻包裹了他。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胃里的饥饿感在看到食物后变得更加汹涌。他捏着那根火腿肠,塑料皮冰凉滑腻。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它。

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小卖部门口旁边的一个堆满杂物的角落。它没有靠近韩冰,只是蹲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火腿肠,小小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充满渴望的“咕噜”声。饥饿让它暂时压倒了恐惧,但它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逃窜的距离和姿态。

韩冰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清冷的街道中央,左手拿着那根冰凉的火腿肠,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只同样在寒冷和饥饿中挣扎的瘦小生命身上。胃部的空虚感在疯狂地叫嚣,太阳穴的钝痛也在冷风中隐隐加剧。他需要食物。立刻。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火腿肠。红色的塑料皮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刺眼。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捏着火腿肠的一端,另一只手用指甲掐住塑料皮的封口,用力一撕。

嗤啦——

塑料皮被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街道上格外清晰。一股浓郁的、廉价的肉香混合着人造香精的气味瞬间弥散开来。

这气味像一道强烈的信号!角落里的三花猫身体猛地一颤,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放大!它下意识地向前探了探身体,喉咙里的“咕噜”声变得更加急促响亮,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渴望和焦躁。

韩冰没有看它。他低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手里那根暴露在空气中的、粉红色的淀粉肠上。他用手指捏着火腿肠的一端,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开始剥开紧紧包裹着肠体的透明肠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

肠衣被一点点剥离,露出里面光滑油腻的粉红色肠体。浓郁的香味更加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角落里的三花猫几乎要按捺不住了,前爪焦躁地在地上刨抓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尾巴高高竖起,像一根绷紧的弦。它死死地盯着韩冰的手,口水似乎都要流下来。

韩冰终于将整根火腿肠的肠衣完全剥掉。一根完整的、粉红色的、散发着廉价香气的淀粉肠,躺在他沾着油腻的掌心。

他没有吃。

他捏着这根火腿肠,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角落里那只焦躁不安的三花猫。

猫的身体瞬间僵直!它似乎预感到什么,但又不敢相信。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和同样极度的警惕,身体微微后缩,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韩冰没有靠近它。他甚至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微微弯下腰,手臂尽量向前伸直,将捏着那根完整火腿肠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了距离自己大约两米多远、冰冷粗糙的水泥路面上。

松手。

那根粉红色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火腿肠,静静地躺在了布满尘土和碎石的路面上。

做完这一切,韩冰立刻直起身,仿佛刚才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再看那只猫,也不再看地上的火腿肠。他转过身,背对着那个角落,迈开脚步,沿着那条坑洼不平的、通往小镇更深处的水泥路,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显得异常单薄。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韩冰没有回头。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鞋底踩在坑洼的路面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寒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

走出十几步远。

突然!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爪子摩擦地面的声音!

韩冰的脚步没有停,但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瘦小的灰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里猛地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那道灰影精准地扑向路面上那一点刺目的粉红色!

紧接着,是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撕扯和吞咽的“呜呜”声,以及爪子踩踏地面的“哒哒”轻响。声音充满了急切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满足感。

韩冰依旧没有回头。他的脚步甚至没有一丝停顿或放缓。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沾着油腻的手指上。那上面还残留着火腿肠廉价的香精气味和滑腻的触感。

他抬起手,在同样洗得发白的旧T恤下摆上,用力地、仔细地擦了擦手指。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

然后,他将那只擦干净的手,重新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背好肩上沉重的背包,继续朝着灰雾弥漫、房舍低矮的小镇深处走去。身影在清冷荒凉的街道上,越走越远,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薄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