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蒙蒙的晨雾如同垂死的幽灵,依旧恋恋不舍地缠绕着青石镇低矮破败的房舍。韩冰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旧背包,沿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一步步走出了小镇的边缘。身后,那点微弱的、带着廉价香气的吞咽声,早已被空旷的寂静吞噬,连同那个被遗弃的小镇一起,迅速沉入记忆冰冷的水底。

脚下的路,在镇口突兀地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笔直、泛着灰白色的水泥国道,像一条巨大的、僵死的巨蟒,向着未知的远方无限延伸。路的两旁,是收割后裸露着褐色根茬的广阔田野,无边无际,一直铺展到远处被薄雾模糊的低矮山丘脚下。田野空旷得令人心悸,只有零星几堆焚烧秸秆留下的、冒着袅袅青烟的黑色灰烬,像大地尚未愈合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干燥的尘土气息,以及一种被烈日反复曝晒后土地特有的、带着苦涩的荒芜感。

七月的骄阳,在上午九点左右,便已展现出它不容置疑的威严,脱下沉重的外套。虽然天空依旧灰白,云层厚重,但阳光穿透云层缝隙投下的光柱,却带着灼人的热量,毫无遮挡地倾泻在毫无遮拦的国道上。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气温在飞速攀升,湿冷的晨雾早已被驱散,空气变得干燥、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团灼热的砂砾。

韩冰踏上国道滚烫的水泥路面。鞋底传来清晰的灼热感。他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帆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汗湿的T恤,沉甸甸的重量清晰地压迫着肩胛骨。背包里装着账本、药瓶、衣物、证件、档案…以及那9千元构成的“自由”,此刻却像一座山,压在他这具早已发出警报的躯体上。

他选择沿着国道边缘徒步前行。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是离开。离开那个小镇,离开那列火车,离开所有熟悉或陌生的、可能带来干扰的节点。让这条冰冷的水泥长蛇,带他去更彻底的荒芜。

最初的几公里,脚步还算平稳。身体在行走中微微发热,驱散了候车室里残留的寒意。但很快,阳光的毒辣和国道的空旷便显露出狰狞的面目。

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额发紧贴在汗湿的额角,汗水顺着鬓角、脖颈、脊背疯狂地流淌,在洗得发灰的旧T恤上迅速洇开大片深色的汗渍,又被滚烫的空气和阳光飞快地烤干,留下白色的盐霜。湿了又干,干了又湿,T恤变得又硬又粘,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痒的不适。每一次迈步,都感觉小腿肌肉在沉重地抗议。

更可怕的是太阳。没有树荫,没有建筑遮挡。灰白色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倒扣的蒸笼盖,将灼热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水泥路面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像无数面小镜子,晃得人头晕目眩。阳光直接炙烤着头皮和裸露的脖颈、手臂,皮肤很快便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要被烤焦。空气干燥得像一块吸水的海绵,疯狂地吮吸着他身体里的水分。

身体的疲惫和外在的酷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脚步越来越沉重,像灌了铅。呼吸变得粗重而短促,每一次吸气,滚烫的空气都灼烧着气管。视线因为汗水和强光而有些模糊,国道上单调重复的景象——灰白的水泥路面、褐色的田野、远处模糊的山丘轮廓——在热浪中扭曲晃动,像海市蜃楼。

就在这时,太阳穴深处那熟悉的、沉闷的钝痛,开始蠢蠢欲动。像一把埋在灰烬里的钝刀,被这酷热和疲惫重新唤醒,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打着他的神经。视野的边缘,再次泛起熟悉的、细微的雪花点,像老电视信号不良时的干扰。

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抗议,继续迈步。一步。又一步。鞋底摩擦着滚烫粗糙的水泥路面,发出单调而枯燥的沙沙声。这声音,连同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搏动,成了这荒芜世界里唯一的节奏。

国道并非完全死寂。偶尔,会有巨大的、喷着黑烟的卡车,如同咆哮的钢铁怪兽,从身后或对面呼啸而来。车轮碾过路面,卷起漫天黄色的尘土,如同沙尘暴般瞬间将他吞没!

尘土呛入口鼻,钻进眼睛,黏在汗湿的皮肤上。韩冰不得不立刻停下脚步,紧闭双眼,屏住呼吸,用胳膊死死捂住口鼻,弓着腰,等待着这狂暴的、充满柴油尾气和土腥味的“风暴”过去。灰尘落定后,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土黄色,头发、眉毛、睫毛都沾满了细小的沙粒,嘴里全是苦涩的土腥味。他剧烈地咳嗽着,吐掉嘴里的沙土,用沾满灰尘的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汗,视野一片模糊刺痛。

卡车早已绝尘而去,只留下引擎的轰鸣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慢慢消散。

他喘息着,重新迈开脚步,像一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泥人,在滚烫的国道上继续跋涉。

时间在酷热、疲惫、尘土和头痛的反复折磨中缓慢流逝。太阳越升越高,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火球悬挂在灰白的天空。国道上的热浪扭曲得更加厉害。韩冰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飞速流逝。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异常艰难。汗水流进眼睛里,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保温杯在背包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诱惑着他。

终于,在又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视野边缘雪花点的疯狂闪烁中,他停下了脚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靠在一根孤零零立在路边的、锈迹斑斑的公里桩上。桩子上模糊的数字显示他已经走了几公里。

他需要休息。需要水。

他艰难地卸下肩上的背包。帆布带早已被汗水和灰尘浸透,变得又湿又滑又沉重。背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小片尘土。他靠着公里桩滑坐到滚烫的路基边缘。粗糙的碎石硌着屁股,但此刻的疲惫让他几乎感觉不到。

他拉开背包拉链,摸索着拿出那个磨旧的军绿色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冰凉的凉白开只剩下小半杯。他贪婪地、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冰冷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清凉和舒缓。他不敢多喝,只润湿了干裂的嘴唇和冒烟的喉咙,便强忍着巨大的渴望,将杯盖重新拧紧。

身体刚一松懈,被酷热和行走暂时压制的头痛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瞬间咆哮着冲了上来!不再是沉闷的钝痛,而是变成了剧烈的、撕裂般的胀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疯狂穿刺搅动!视野瞬间被扭曲的色块和疯狂闪烁的雪花点完全占据!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里直冲喉咙口!

“呃…呕…” 他猛地弯下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被强行挤压出来,灼烧着食道和口腔,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和浓重的苦涩。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全身,将刚刚凝结的盐霜再次溶解,混合着尘土,变成粘稠冰冷的泥浆。

他蜷缩在滚烫的路基旁,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干呕而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粗糙的碎石里,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反复沉浮。

背包就在手边。那瓶装着白色小药片的棕色瓶子,触手可及。

他颤抖着,摸索着拉开背包内侧的口袋。手指因为剧痛和虚弱而笨拙无力,试了几次才摸到那个冰凉的药瓶。他拧开瓶盖。瓶盖很紧,冰冷的金属硌着指尖。他用尽力气才拧开。倒出一粒小小的、圆圆的白色曲马多药片在掌心。

没有水。他直接将药片塞进嘴里。药片粗糙的表面刮擦着干涩的口腔黏膜和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异物感和摩擦痛。他强迫自己用唾液艰难地润湿、吞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滚烫的路基碎石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抵着冰冷锈蚀的公里桩金属底座。汗水混合着泪水(被呛出来的)和灰尘,在脸上糊成一片。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痛的喉咙和翻搅的胃。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闭上眼,等待着。等待着那该死的药效像温暖的泥浆,一点点覆盖、淹没这撕心裂肺的痛苦。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是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在韩冰的感觉里却像一个世纪。那疯狂的、撕裂般的剧痛终于开始缓缓退潮,重新沉降为一种沉重而持续的、闷在颅骨深处的钝痛。视野的扭曲和雪花点也慢慢平息,虽然看东西依旧模糊不清。胃里的翻搅感减弱了,但呕吐后的虚弱感和喉咙食道的灼痛依旧清晰。

药效带来了麻木,也带来了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滞涩感。他靠在冰冷的公里桩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灼热的阳光依旧无情地炙烤着他,汗水还在不断渗出,但身体的痛苦阈值似乎被药物强行拉高了。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瘫软在滚烫的碎石和冰冷的金属之间,感受着冰与火在身体上交叠的酷刑。

就在他意识再次开始模糊,向着药物带来的麻木深渊滑落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闷而持续的引擎轰鸣声,粗暴地撕破了国道上的寂静和韩冰的昏沉。

声音来自他身后。不是那种呼啸而过的卡车,而是速度相对较慢、引擎声更沉闷的车辆。

韩冰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眼。汗水流进眼角,带来刺痛。他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向声音来源。

一辆沾满泥污、漆皮剥落的深蓝色中型卡车,正吭哧吭哧地从后方驶来,速度不快,排气管喷吐着淡淡的黑烟。卡车在距离他瘫坐的路基不远处,缓缓地停了下来。刺耳的刹车声在空旷的国道上回荡。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一张黝黑粗糙、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的脸探了出来。男人戴着顶磨破了边的鸭舌帽,帽檐下是一双布满血丝、带着长途驾驶疲惫的眼睛。他好奇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看着瘫坐在路边、狼狈不堪的韩冰。

“喂!小兄弟!” 男人扯着嗓子喊道,声音粗哑,带着浓重的口音,盖过了卡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咋啦?中暑啦?还是车坏了?” 他的目光扫过韩冰身边那个孤零零的旧背包,显然把他当成了抛锚的旅人。

韩冰没有立刻回答。他依旧保持着瘫软的姿势,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空洞地扫了一眼卡车司机,又迅速垂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汗水混合着尘土留下的污痕。他不想说话,不想解释,不想与任何人产生交集。

“这鬼天气!热死个人!” 卡车司机似乎并不在意韩冰的沉默,自顾自地抱怨着,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你去哪儿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不要捎你一段?到前面镇上?” 他指了指卡车前进的方向,语气带着一种自来熟的、或许是好意的提议。

韩冰依旧沉默。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喉咙干痛,也不想发出声音。

“嘿!跟你说话呢!” 卡车司机见他毫无反应,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点被忽视的不快,“哑巴啦?还是信不过老子?放心!不收你钱!顺路!这大太阳底下,你想晒成人干啊?” 他拍了拍卡车破旧的车门,发出哐哐的响声。

引擎的轰鸣声持续着,排气管喷出的热浪和柴油味混合着国道上滚烫的空气,扑面而来。

韩冰的身体因为引擎的震动和噪音而微微发颤。头痛在噪音的刺激下似乎又有了加剧的趋势。他只想让这辆车,连同这个聒噪的司机,快点消失。

他再次摇了摇头。这一次,动作更坚决了一些。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住地面,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依旧麻木无力,像踩在棉花上。他看也没看卡车司机一眼,弯腰,用尽力气拎起地上那个沉甸甸的背包,甩到肩上。帆布带勒进酸痛的肩窝。

他没有沿着国道继续向前,也没有走向卡车。而是转过身,背对着卡车和司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蹒跚地,走向国道对面那片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布满根茬的褐色土地上,扬起细小的尘土。

他像一个负伤的、拒绝援助的野兽,只想独自躲进更深的荒野。

“嘿!你这人…” 卡车司机看着他怪异的举动,愣了几秒,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被愚弄般的愠怒和不解,“操!神经病吧!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摇上了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