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走着走着直到走累了打了个出租车,车头驾驶室里传来模糊的唱歌声和节奏强烈的电子音乐声,与后斗地狱般的颠簸和寒冷形成荒诞的对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韩冰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折磨彻底震散架时,皮卡车猛地一个急转弯,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停了下来。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减弱,最终熄火。世界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令人耳鸣的寂静。

驾驶室的门“砰”地一声打开。王哲那充满活力的声音立刻打破了寂静:“到了到了!兄弟们!‘山鹰’青年旅舍!海拔3200,挑战开始!” 接着是司机老张沉闷的叮嘱:“行李拿好!别落了东西!”

后挡板被“哐当”一声放下。刺

“嘿!哥们!还活着吧?” 王哲那张被冷风吹得发红、却依旧神采飞扬的脸出现在车厢口,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蜷缩在角落、狼狈不堪的韩冰,“快下来!活动活动!冻成冰棍了吧?”

韩冰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抓着铁环的手指。指关节已经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麻木僵硬,像两根不属于他的木棍。他扶着冰冷刺骨的车厢壁,摇摇晃晃地站起,眼前一阵发黑,眩晕感伴随着太阳穴沉闷的搏动再次袭来。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稀薄感的空气,强迫自己站稳。然后,他拎起那个沉重的背包,甩到肩上。帆布带勒进酸痛的肩窝,带来清晰的压迫感。

他跟着王哲和另外两个大学生(一个叫李强,一个叫陈默),动作僵硬地爬下后斗,踩在坚实却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双脚落地时,麻木感中传来针刺般的疼痛。

眼前是一栋依山而建的三层藏式风格小楼。外墙用粗糙的灰石砌成,窗户是窄长的木框,漆成深红色,不少漆皮已经剥落。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深灰色的石板,边缘挂着长长的冰凌,在傍晚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一块用原木雕刻、刷着绿漆的招牌歪斜地挂在门廊上方,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山鹰青年旅舍**。招牌边缘结着白霜。

旅舍门口堆着一些杂物和沾满泥雪的登山靴。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味、潮湿的羊毛毡、廉价消毒水和淡淡酥油茶气息的复杂味道,从门缝里飘散出来,与外面清冽寒冷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推开通往大堂的木门,一股夹杂着人声、脚步声和更浓重气味的暖流瞬间包裹了韩冰。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大堂不大,铺着磨损严重的地毯,墙壁上挂满了褪色的旅行照片、皱巴巴的地图、各色旗帜和驴友留下的便签条,显得杂乱而拥挤。一个巨大的、用整根树干挖空做成的火塘占据了大堂一角,里面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浪,是这寒冷旅舍里唯一真实的热源。

火塘旁围坐着几个裹着厚厚冲锋衣、肤色黝黑的背包客,正低声交谈着,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靠墙摆着一排老旧的布艺沙发,上面也坐着几个疲惫的旅人。前台是一个简陋的木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厚实藏袍、脸颊带着高原红、眼神有些木然的中年藏族女人,正低头织着一件看不出形状的毛线活。

“老板!开房!” 王哲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熟稔,大步走到柜台前,声音洪亮,“我们四个!混合多人间!有床位吧?”

藏族女人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毛线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答:“有。四人间还有一个床位。六人间有两个。八人间有…三个。” 她的目光扫过王哲身后冻得脸色发青、狼狈不堪的韩冰,在他那件单薄的旧T恤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行!给我们开那个四人间!我们四个刚好!” 王哲立刻拍板,掏出钱包和身份证。李强和陈默也凑了过去。

“身份证。押金五十。住几天?” 女人接过王哲的身份证,慢吞吞地问。

“先住一晚!看情况!” 王哲爽快地付钱。

韩冰默默地站在后面,看着他们办理入住。他需要最便宜的床位。他从背包外侧小口袋掏出那个装着零钱的小塑料袋,手指冻得有些僵硬。

“老板,八人间…还有床位吗?” 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干涩。

藏族女人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零钱袋,点点头:“有。三楼最里面。押金五十。”

韩冰从零钱袋里数出五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连同身份证一起递了过去。女人登记了他的信息,递给他一把用铁圈串着的、带着房间号木牌的铜钥匙和一个薄薄的、印着旅舍规则的纸条。

“喏,韩冰!” 王哲已经办好了手续,拿着钥匙和一张小票走过来,拍了拍韩冰冻得僵硬的肩膀,“我们在二楼207!四人间!你真不跟我们挤挤?八人间人多,吵得很!” 他脸上带着真诚的邀请。

韩冰摇摇头,声音依旧低沉:“不了。谢谢。” 他不想欠下人情,更不想在相对“私密”的空间里忍受可能持续的社交压力。八人间的嘈杂和疏离,更适合他。

“行吧!随你!” 王哲也不勉强,咧嘴一笑,“安顿好下来烤火啊!火塘边暖和!有热水!” 他招呼着李强和陈默,三人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风风火火地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二楼跑去。

韩冰捏着那把冰冷的铜钥匙,看了一眼木牌上的房号:**308**。他背着沉重的背包,步履沉重地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木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慌的呻吟。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混合着汗味、脚臭、廉价洗发水和藏香的复杂气味。墙壁上糊着早已发黄的旧报纸,有些地方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灰黑的墙体。

三楼走廊更加昏暗,灯光似乎坏了,只有尽头一扇蒙着灰尘的窗户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地面铺着磨损得看不出本色的化纤地毯,踩上去黏糊糊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门板上贴着模糊的房间号。空气污浊凝滞。

他走到走廊最深处。308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汗臭、脚臭、烟草味、酒精味、方便面调料味、还有一股淡淡的、类似呕吐物的酸馊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浊流,瞬间将他淹没。

房间不大,顶多十几个平方。四张双层铁架子床紧贴着墙壁摆放,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床是那种最简陋的、漆成军绿色的铁管床,上下铺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布满污渍的木板。床上铺着同样薄而硬的、印着褪色条纹的廉价床垫和同样污迹斑斑的床单。空气混浊得几乎能看到漂浮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此刻,房间里已经有了三个人。

靠门的下铺,坐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冲锋衣、留着板寸头、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是王哲口中的“话痨大学生”)。他正盘腿坐在床上,唾沫横飞地对着对面床铺的人大声讲述着什么,手里挥舞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似乎是某个风景区的照片。

“…我跟你说!那地方绝了!绝对小众秘境!网上攻略都没几个!我是翻墙在Ins上看到一个大神发的图!那瀑布!那云海!简直了!就是路太难走,差点把我这老腰交代在那儿!不过值!超值!你们要去的攻略我发你们!包在我身上!”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和炫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

被他“演讲”的对象,是靠近窗户下铺的一个男人(沉默寡言的打工者)。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油腻凌乱,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在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对旁边唾沫横飞的演讲充耳不闻。但他压抑的、带着浓痰音的咳嗽却时不时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每一次咳嗽都让单薄的铁架子床剧烈地晃动,发出痛苦的呻吟。咳嗽间隙,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靠近里面那张上下铺的位置,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半秃、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失意者),正独自坐在一个掉漆的小马扎上。他脚边放着一个开了口的廉价塑料酒瓶(二锅头),手里捏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他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不时仰头灌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发出“咕咚”的吞咽声。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混杂着汗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喝得很沉默,每一次吞咽后,都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疲惫和苦涩的叹息。

韩冰的进来,只引起了短暂的注意。

“哟!新室友?” 那个话痨大学生暂停了他的“攻略宣讲”,推了推黑框眼镜,目光带着审视落在韩冰身上和他那个破旧的背包上,“哥们儿哪来的?也是徒步的?一个人?” 他的语气带着自来熟的好奇。

韩冰没有看他,目光在房间里唯一剩下的空铺位上扫过——是话痨大学生上铺对面的那个上铺。他摇了摇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不想交谈。

“嘿!一个人玩有一个人玩的潇洒!” 话痨大学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反而来了兴致,“不过我跟你说,这高原徒步,还是有伴儿安全!你看我们几个,都是网上约的!互相照应!你一个人,路线规划做了吗?装备怎么样?这海拔,你这…” 他的目光扫过韩冰单薄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那个看起来完全不适合登山的旧背包,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质疑。

韩冰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向那个空着的上铺。床铺很高,需要踩着铁架子爬上去。铁架子冰冷刺骨。他放下沉重的背包,先把它推上上铺的床板。然后,他抓住冰冷的铁管,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动作因为寒冷、疲惫和头痛而显得笨拙迟缓。

“咳…咳咳…呕…” 靠窗下铺那个打工者的咳嗽再次猛烈爆发,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呕吐的欲望,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铁床剧烈摇晃。

劣质白酒的气味和汗臭、脚臭混杂在一起,更加浓烈。

韩冰终于爬上了上铺。床板很窄,只够勉强躺下一个人。床垫薄得像纸,硬邦邦的。枕头是一个同样单薄、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布包。他顾不上这些,立刻将背包放在床铺靠墙的最里面,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然后,他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曲起双腿,将自己尽量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回到洞穴的、受伤的野兽。

他拉过那条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胡乱地盖在腿上,试图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房间里的“暖气”似乎只存在于楼下大堂的火塘边,这里依旧冰冷刺骨。

“哎!哥们儿!别不说话啊!” 话痨大学生似乎不甘寂寞,仰着头,对着上铺的韩冰喊道,“我叫刘帆!北漂大学生!穷游党!你呢?怎么称呼?打哪儿来啊?” 他的声音穿透了打工者压抑的咳嗽声和中年男人灌酒的吞咽声。

韩冰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冻得发红、沾满灰尘的手上。他沉默着,仿佛没听见。身体因为寒冷和不适而微微发抖。太阳穴的钝痛在混浊的空气和噪音中更加清晰。他只想安静地待着,等待这该死的头痛和寒冷过去。

“啧…” 刘帆见韩冰毫无反应,有些无趣地撇撇嘴,又把目标转向了靠窗下铺,“大哥?您这是去哪儿啊?高原反应这么厉害?吃药了吗?我这有红景天…”

“咳咳…咳咳咳…不…不用…” 打工者艰难地摆摆手,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痰音,“老…老毛病…歇…歇歇就好…”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唉,出门在外,身体要紧啊!” 刘帆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感叹着,随即又转向角落里喝闷酒的中年男人,“大叔?您呢?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下来聊聊?有啥烦心事儿说出来!憋心里多难受!”

中年男人抬起布满血丝、醉眼朦胧的眼睛,茫然地看了刘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举起塑料杯,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呛了出来。他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叹息声更加沉重悠长了。

刘帆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重新拿起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划拉着,但显然没了刚才的兴致。嘴里兀自嘟囔着:“…没劲…这届室友不行啊…一个闷葫芦,一个病秧子,一个酒蒙子…唉,还是得找驴友群…”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只有打工者压抑的咳嗽声、中年男人灌酒的吞咽和叹息声、以及刘帆平板电脑里偶尔传出的游戏音效,在混浊的空气里交织。昏黄的灯光下,漂浮的尘埃清晰可见。

韩冰靠在上铺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混浊的气味、恼人的噪音、身下硬邦邦的触感、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头痛和寒冷,都在疯狂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胃里因为饥饿和不适而隐隐作痛。喉咙干渴。保温杯就在背包里,但他没有去拿。他不想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尽管没人真正看他)暴露自己的虚弱。

时间在感官的折磨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被推开。王哲那张红扑扑、带着热气腾腾笑容的脸探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珠。

“嘿!308的兄弟们!”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天然的感染力,瞬间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闷,“火塘边暖和着呢!老板煮了酥油茶!都下来喝点啊!驱寒!抗高反!”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几人,最后落在上铺蜷缩着的韩冰身上,“韩冰!下来啊!别在上面挺尸了!再冻感冒了!”

韩冰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了王哲一眼,摇了摇头。声音依旧低沉:“不用了。谢谢。”

“啧!你这人!真没劲!” 王哲撇撇嘴,但也没勉强。他又看向刘帆,“哥们儿!一起下来呗?聊聊路线!明天我们打算去后山那个垭口看看!据说风景绝了!”

“行啊!” 刘帆立刻来了精神,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等我拿杯子!” 他兴冲冲地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杯。

王哲又看向靠窗下铺的打工者:“大哥?喝点热的?舒服点!”

打工者艰难地摆了摆手,又是一阵咳嗽,声音微弱:“…谢…谢了…不…不去…”

“行吧,那你好好歇着。” 王哲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兀自灌酒、仿佛与世隔绝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拉着刘帆,两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房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房间重新陷入之前的混浊和沉闷。但少了刘帆的聒噪,似乎安静了一些。只有打工者压抑的咳嗽和中年男人灌酒的吞咽声,像背景音里永不消失的杂音。

韩冰依旧蜷缩在上铺的角落里。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T恤渗入脊背。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拉开背包的拉链。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着,触碰到内侧口袋里的药瓶——布洛芬。他拧开瓶盖,倒出两粒橙黄色的胶囊,直接干咽了下去。胶囊粗糙地滑过干涩的喉咙。

然后,他重新拉好背包拉链,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帆布的粗糙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慰。他闭上眼,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