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照在308青年公寓,他醒了,一个人离开了。
铁皮巴士像一头衰老的耕牛,在盘山公路上吭哧吭哧地喘息。每一次转弯,锈蚀的车身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窗外是连绵的、沉默的山,植被呈现出一种被烈日反复炙烤后的深绿,间或裸露着大片赭红色的山岩,荒凉而坚硬。韩冰靠着车窗,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试图用那点凉意压下颅腔内隐隐的、熟悉的钝痛。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柴油味、汗味,还有不知谁带上车的、裹在塑料袋里的咸鱼散发出的腥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他本没有目的地。前一晚在一个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山间小镇过夜,清晨在唯一的小站等车,一辆沾满泥浆、写着某个陌生县名的旧巴士停下,他就上来了。去哪?无所谓。只要离开原地,只要车轮还在转动。此刻,剧烈的颠簸加剧了不适,胃里一阵翻搅。他闭紧眼,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外套内袋里那个硬硬的药瓶轮廓。还没到必须吃的时候。他忍耐着。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沉,停住了。司机用浓重的方言吼了一句什么,粗暴地拉开了车门。韩冰茫然地抬头,车窗外并非预想中的乡镇站点,而是一段荒僻的山路,路边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松树,树下散落着几个等车的人影,提着竹篮,背着背篓。几个乘客骂骂咧咧地挤了下去。司机又吼了一声,这次韩冰听懂了后半句:“…前面塌方,路断了!都下!自己想办法!”
一阵小小的骚动。韩冰拎起自己那个磨损得厉害的旧背包,跟着人流下了车。热浪和尘土扑面而来。塌方点就在前方不远,山体滑落的黄土和石块彻底掩埋了狭窄的路面,几个穿着橘红色背心的工人正远远地用铁锹清理,进度缓慢。等车的人们聚在一起,用方言激烈地讨论着,手指向不同的方向。韩冰听不懂,也不想懂。他环顾四周,除了来路和堵死的去路,只有一条被踩出来的、更狭窄的土路,蜿蜒着通向更深的山坳。
没有犹豫。他紧了紧背包带,转身踏上了那条土路。离开人群的喧嚣和争执,空气似乎都清爽了一些,尽管阳光依旧毒辣。头痛在独自行走中似乎被分散了注意力,变得可以忍受。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布满碎石,两旁是茂密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松树,蝉鸣撕心裂肺地叫着,构成一种单调而永恒的背景音。他走得很慢,节省着体力,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的T恤。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山路开始向下倾斜。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村落,如同被遗忘的珍珠,镶嵌在山谷的怀抱里。几十户人家,大多是黄泥夯墙、黑瓦覆顶的老屋,依着地势错落分布。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樟树,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投下浓重的、带着草木清香的荫凉。树下坐着几个穿着深色布衣的老人,摇着破旧的蒲扇,目光浑浊地投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几只土狗在附近的墙角下懒洋洋地趴着,对韩冰的出现只是抬了抬眼皮。
村落异常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水声。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韩冰没有进村,他下意识地沿着村边一条更小的小路继续前行。小路两旁是开垦得整整齐齐的菜畦,绿油油的青菜、爬藤的豆角长势正好。再往前,地势稍平,几间相对规整些的平房围着一个不大的黄土操场。
一阵尖锐而嘹亮的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是下课铃。
几乎是瞬间,那几间平房里涌出了一群小小的身影。像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整个操场瞬间活了过来,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原始的生命力。孩子们穿着各式各样、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有的甚至打着补丁,小脸晒得黑红。他们尖叫着,嬉笑着,追逐着,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小兽,尽情释放着被课堂束缚住的精力。简陋的篮球架下,几个高年级的男孩争抢着一个瘪了气的篮球;操场边缘,几个小女孩蹲在地上,用树枝认真地画着什么;更多的人则是在追逐打闹,尘土在他们的光脚板或破旧球鞋下飞扬起来,在阳光里形成一道迷蒙的金色薄雾。
韩冰的脚步停住了。他就站在操场边缘,一道低矮的、由粗糙石块和锈蚀铁丝网简单围成的栏杆外面。他的影子被正午的太阳拉得很短,几乎缩在脚边。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装着换洗的衣物、洗漱用品、那个装着诊断书的塑料文件袋、止痛药瓶、保温杯,还有他全部的家当——越来越薄的一叠钞票。这一切,连同他身体内部那缓慢滋长的、不可言说的黑暗,都将他与栏杆内那个喧腾鲜活的世界隔绝开来。
他像一块被潮水遗忘在沙滩上的礁石,沉默地矗立着。目光穿透铁丝网的孔洞,落在那些奔跑跳跃的身影上。一个扎着歪辫子的小女孩摔倒了,沾了一脸土,瘪着嘴要哭,旁边的小伙伴立刻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拉她起来,拍拍她身上的灰,不知说了什么,小女孩破涕为笑,又加入了奔跑的队伍。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大孩子故意撞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却毫不在意,爬起来继续追着球跑,脸上是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汗水顺着他们黑红的小脸淌下来,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韩冰看着。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爬上他冰封已久的心壁。不是羡慕,不是渴望,更像是一种纯粹的、遥远的观察。看着一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也早已不再理解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喧闹震耳欲聋,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感到烦躁,反而像一种背景的白噪音,衬托着他自己内心那巨大的、无声的寂静。阳光暖烘烘地晒着他的后颈,栏杆铁丝的锈迹在指尖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他看得有些出神,连头痛似乎都暂时隐匿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脱离了大部队,直直地朝着他所在的栏杆方向跑了过来。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剃着短短的头发,露出青色的头皮,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衫套在他瘦小的身板上,空荡荡的。他跑得很快,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他在距离韩冰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带起一小股尘土。他就那样站着,微微歪着头,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盯着韩冰看。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原始而纯粹的探究。
韩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习惯了被人忽略,习惯了在人群中隐形。这样直接的、毫无遮挡的注视,像一道小小的探照灯,让他感到一丝无所遁形的不适。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或者后退一步,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住了嘴唇,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睑,避开了那过于灼亮的目光,视线落在男孩沾满泥点的裤脚和磨得起毛的旧球鞋上。
两人隔着低矮的、象征性的栏杆,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操场上的喧嚣成了背景板。男孩的目光像小刷子一样,扫过韩冰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扫过他肩上那个磨损严重的旧背包,扫过他略显苍白、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后停留在他那双沉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上。山风穿过操场,带来孩子们嬉闹的余音和远处老樟树树叶的沙沙声。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韩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甚至有些缓慢的心跳声。男孩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好奇的目光里,似乎渐渐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可能在想:这个人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空”?像一尊被风吹雨打、褪尽了所有颜色的石像。
就在这时,那尖锐的铃声再次撕裂了空气。
“叮铃铃——叮铃铃——”
这一次,是上课铃。
操场上沸腾的生命力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收。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发出一阵混杂着遗憾和习惯的叫声,迅速朝着各自的教室门口涌去。篮球被随意地扔在地上,滚向角落。那个摔倒的小女孩也被人拉着,飞快地跑进了教室。
站在韩冰面前的男孩也被铃声惊醒。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迅速清空的操场,又飞快地转回来,再次看了韩冰一眼。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好奇依旧,但多了一丝被召唤的急切。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又深深地看了韩冰一眼,像是要把这个沉默的陌生人刻在脑子里。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只敏捷的小鹿,撒开腿,飞快地朝着最近的那间教室跑去。他跑得那么快,蓝色的身影在黄土操场上划过一道模糊的轨迹,带起的尘土在阳光里跳跃。
韩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看着他冲进教室敞开的木门,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几乎就在他进去的下一秒,所有教室的门都被从里面关上了。操场上瞬间空无一人,只剩下那个瘪了气的篮球孤零零地躺在角落,还有阳光下依旧浮动的尘埃。刚才还震耳欲聋的喧闹,被一种奇异的、带着回响的寂静所取代。
几秒钟后,一阵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开始从那些简陋的平房里飘荡出来。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稚嫩的童声,带着方言的尾音,有的响亮,有的含混,有的拖长了调子,有的抢了半拍,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鸟,笨拙地、努力地齐声鸣叫。这声音并不整齐,甚至有些混乱,却充满了某种原始的生命力和笨拙的认真。它们穿透薄薄的墙壁,越过空旷的操场,钻过生锈的铁丝网,清晰地传入韩冰的耳中。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韩冰静静地听着。那声音飘荡在寂静的山谷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故乡?这个词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心湖那片死寂的深潭,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那个冰冷、逼仄、从未给过他丝毫温暖的出租屋?那两个早已将他遗忘在记忆角落、有着各自崭新生活的血缘之人?不,那里没有“故乡”。他像一片无根的浮萍,从未真正属于过哪里。这世间,并无一处灯火为他而留。
山风吹过,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额发。操场空荡荡的,阳光刺眼。刚才那个男孩最后深深的一瞥,那纯粹的、不含杂质的探究目光,似乎还残留在他视网膜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握着背包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身体深处,那被短暂遗忘的钝痛,似乎又隐隐地、顽固地浮现出来,提醒着他无法摆脱的现实。他不需要故乡,也不需要告别。
韩冰缓缓地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关节生了锈。背对着那片短暂喧闹又复归寂静的操场,背对着那些参差不齐、却努力诵读着“故乡”的童声,他迈开了脚步。沿着来时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朝着山坳外未知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不快,却异常稳定。他没有回头。
身后,那稚嫩的读书声还在山谷间飘荡,重复着那古老的、关于明月与故乡的诗句,渐渐被山风吹散,变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