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离开那片被读书声萦绕的黄土操场,韩冰重新踏上了深入山坳的小路。阳光比之前更烈,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脚下的尘土被晒得发烫,每一步都扬起细小的、带着热气的烟尘,粘附在汗湿的裤脚上。山风也带上了一种燥热的力度,卷过裸露的岩石和低矮的灌木,发出呜呜的声响,非但不能带来清凉,反而像无形的热浪拍打着皮肤。

他走得更慢了。背包的重量仿佛在不断增加,勒着单薄的肩膀。颅腔内的钝痛并未因离开人群而消失,反而像潜伏的暗流,在闷热和跋涉中蠢蠢欲动。他尽量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山间干燥的空气都灼烧着喉咙。视野边缘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模糊,像老电视信号不良时闪过的雪花,瞬间即逝。他眨眨眼,将其归结为汗水和强光的刺激。

小路在层叠的山峦间蜿蜒,时而向上攀爬,时而向下滑入幽深的谷底。周围的景色愈发原始。高大的松树和杉木挤占了空间,枝叶交织,在头顶形成浓密的绿荫,隔绝了部分毒辣的阳光,却也带来了另一种沉闷。林间光线晦暗,空气潮湿而凝滞,弥漫着浓烈的松脂味、腐烂落叶的土腥气,还有某种不知名野花的甜腻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微醺又隐隐不安的气息。脚下的路被厚厚的松针和苔藓覆盖,踩上去软绵绵的,吸走了脚步声,只留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在林间回响。

偶尔能听到远处山涧奔流的水声,哗啦啦的,充满了生命力,却因距离和密林的阻隔,显得飘渺而不真切。鸟鸣倒是清晰,从高处的树冠传来,悠长而空灵,是这寂静山林里唯一的灵动音符。韩冰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枝叶缝隙里透下的破碎天光,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色彩鲜艳的羽翼。

他机械地走着,意识有些飘忽。身体的疲惫感在累积,像不断注入沙子的口袋,越来越沉。山村小学孩子们奔跑的身影、黑亮的眼睛、参差的读书声……这些鲜活的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沉静的心湖里激起短暂的、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迅速沉没,被更强大的、源于身体内部的麻木和疲惫所覆盖。他习惯了这种覆盖。记忆、情感、思考,都是奢侈而无用的消耗。他只需要往前走,感受脚掌与地面的接触,感受肺部扩张收缩的节奏,感受汗水从鬓角滑落的轨迹。存在本身,就是此刻唯一需要确认的事实。

不知走了多久,小路似乎到了尽头,前方被一片陡峭的、布满风化碎石的山坡阻挡。山坡上,几棵顽强扭曲的松树扎根在岩石缝隙中,姿态虬劲。韩冰停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仰头望了望。山坡不算特别高,但坡度很陡。他需要翻过去。

短暂的休息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攀爬。脚下的碎石极不稳定,踩上去就哗啦啦地往下滑。他必须手脚并用,寻找稳固的着力点。粗糙的岩石边缘摩擦着掌心,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难受。每一次发力向上,都牵扯着胸腔和腰腹的肌肉,疲惫感成倍涌来。头痛在这种剧烈的身体活动中,开始变得清晰、顽固,像有根细小的钻头,在颅骨的某一点上持续地、缓慢地施压。

他咬紧牙关,专注于眼前的每一步。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脚蹬住一个凹陷处,身体用力向上牵引。碎石在脚下簌簌滚落。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他奋力攀爬的身影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

终于,他攀上了坡顶。

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不再是逼仄的山坳和压抑的密林。他站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山脊上。脚下是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墨绿色波涛般的群山,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与淡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风,毫无遮挡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山巅特有的凛冽和纯净,瞬间吹散了他身上的闷热和汗意,掀起他汗湿的额发和单薄的衣襟。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能涤荡掉体内所有的浊气。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远处山峦的轮廓镀上耀眼的金边,近处裸露的岩石在强光下泛着冷硬的白光。一只苍鹰在极高的碧空中盘旋,翅膀几乎静止,像一枚悬在蓝色丝绒上的黑色徽记。

壮阔,苍茫,寂静无声。

韩冰微微张开嘴,胸腔因刚才的攀爬和此刻的清冽空气而剧烈起伏。头痛似乎在这开阔与强风的冲击下,暂时退却了。他站在那里,像一根被遗忘在天地之间的标尺,渺小而孤立。一种近乎真空的、无思无想的平静短暂地笼罩了他。没有感叹,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被巨大空间吞没的、彻底的放空感。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想更靠近这无垠的边缘,更清晰地感受这自由的风。

就在他迈出第三步,脚掌刚刚落在一块相对平坦、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岩石上时——

毫无征兆。

一股无法形容的、爆炸性的剧痛,猛地从他的后脑深处炸开!

那不是之前隐隐的钝痛,而是纯粹的、尖锐的、毁灭性的撕裂感。像一把烧红的冰锥,狠狠楔入脑髓,并在里面疯狂搅动!视野在万分之一秒内彻底扭曲、崩塌——眼前的壮丽山河如同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万花筒,所有的线条、色彩、光影都疯狂地拉伸、旋转、碎裂、重叠!远处的山峰变成了狰狞晃动的鬼影,近处的岩石扭曲成流淌的熔岩,头顶的蓝天碎裂成无数闪烁的、令人眩晕的彩色光斑。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球存在,只剩下两个被强塞入混乱信号的、剧痛的接收器。

“呃……”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濒死野兽的呜咽。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粗糙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肩膀和手肘传来清晰的撞击痛感,但这痛感在颅内那毁灭性的风暴面前,微弱得如同蚊蚋。他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冷汗不是渗出,而是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喷涌出来,浸透了单薄的T恤和外套,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山巅的强风吹得透骨寒凉。胃部剧烈痉挛,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死死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才勉强将涌到喉头的酸水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是牙龈在巨大的咬合力下渗出的血。

世界只剩下黑暗、旋转和剧痛。

意识在无边的痛苦汪洋中沉浮、碎裂。他无法思考,无法感知外界,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被痛苦彻底支配的反应。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啸,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那痛感并非固定一处,而是像拥有生命和恶意的电流,在头颅内部疯狂流窜,每一次窜动都带起一片新的、更猛烈的痉挛和眩晕。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这痛苦从内部撕裂、溶解。

时间失去了意义。一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有几分钟,那最初爆炸般的剧痛才稍稍减弱,或者说,是身体在极度的冲击下暂时麻木了。但扭曲的视野并未恢复,眼前依旧是破碎旋转的万花筒,只是色彩变得黯淡、混杂。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高速旋转的离心机,身下的岩石仿佛也在晃动、倾斜。冷汗依旧在疯狂地涌出,身体冰冷,却止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仿佛要将那裂开的头颅震碎。

他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上,手指死死抠进粗糙的岩缝里,指尖传来摩擦的刺痛,这微不足道的痛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外部世界的锚点。他需要确认自己还在“这里”,没有被那纯粹的黑暗和痛苦彻底吞噬。

记忆……混乱的碎片在剧痛的间隙闪回,像坏掉的放映机投出的光斑。不是山村的孩子,不是壮阔的山景,而是更早、更深、更冰冷的画面: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消毒水浓烈刺鼻的味道;医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开合,吐出“晚期”、“三个月”、“生存率极低”这些冰冷的字眼;诊断书上那片模糊的、代表死亡的阴影影像;还有……还有那张被他亲手撕碎的、脆弱的录取通知书,纸屑飘落的慢镜头……

果然如此。

这个念头,像一块从深潭底部浮起的、冰冷的石头,清晰无比地撞入他混乱的意识。不是惊恐,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尘埃落定的冰冷感。齿轮……早就开始转动了。这毁灭性的痛苦,不过是它冷酷运行中一个必然的环节。

药!

这个字眼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他被痛苦和眩晕笼罩的混沌。止痛药!那个小小的的塑料瓶!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仅仅是为了摆脱这地狱般折磨的本能,压过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失控感。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尝试移动身体。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颅内残存的剧痛,引发一阵新的眩晕和恶心。他必须集中全部残存的意志力,才能对抗身体失控的颤抖和那要将意识拖入黑暗深渊的强烈欲望。

他用尽全力,才勉强将蜷缩的身体撑开一点,侧翻过来,变成半趴半跪的姿势。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眼前发黑,大口喘息。冷汗顺着额角、鼻尖、下颌不断滴落,砸在身下滚烫的岩石上,瞬间蒸发,留下深色的湿痕。他颤抖着,摸索着拉开外套的拉链。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几次才拉开一半。冰冷的山风立刻灌了进去,吹在他汗湿的前胸,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落叶,摸索着伸进外套内袋。指尖触碰到那个熟悉的、光滑而微凉的硬物轮廓——止痛药瓶。那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希望。他用两根颤抖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将瓶子夹了出来。

小小的棕色塑料瓶,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如此脆弱。他试图拧开瓶盖。第一次,滑脱了。指尖的汗水和剧烈的颤抖让他根本无法控制那小小的塑料瓶盖。他深吸一口气,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用这疼痛刺激自己集中精神。他将药瓶抵在身下相对稳固的岩石上,用整个手掌包裹住瓶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拧。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瓶盖松动了。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旋转,终于拧开了。几颗小小的白色药片随着他的动作在瓶子里轻轻碰撞。

他倒出一粒。小小的、圆形的白色药片,躺在汗湿的手心。这微不足道的东西,此刻承载着他摆脱痛苦的唯一希望。他毫不犹豫地将药片塞进嘴里。口腔干涩得如同沙漠,药片粘在舌苔上,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他摸索着抓过挂在背包侧面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只剩下小半杯凉白开。他仰起头,艰难地将水灌入口中,试图将药片冲下去。

吞咽的动作牵扯到咽喉和食道,又引发一阵剧烈的恶心。他强忍着,喉结上下滚动。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那颗小小的、承载着希望(或者说仅仅是麻木)的药片,坠入翻腾的胃里。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药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到一边。保温杯也歪倒在岩石上,残余的水流出来,迅速被滚烫的岩石吸干。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头的皮囊,重重地侧卧在冰冷的岩石上。

脸颊贴着粗糙、布满砂砾的岩面,传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大地温度的触感。阳光依旧毫无遮拦地照射在他身上,带来针扎般的灼痛感,却无法驱散体内那彻骨的寒意。汗水还在流,但似乎已经流干了,皮肤紧绷绷的,像一层冰冷的壳。他闭上眼睛,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因为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混乱扭曲、令人晕眩的世界。

他在等待。

等待着那小小的白色药片,沿着冰冷的食道滑入翻腾的胃囊,等待它被溶解、吸收,等待那些化学物质通过血液,跋涉到他那颗濒临崩溃的头颅,去麻痹那些尖啸的神经,去平息那场毁灭性的风暴。

时间在剧痛、眩晕、冰冷和岩石的滚烫中缓慢地、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太阳穴。呼吸变得极其浅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的刺痛。身体内部的警报并未解除,疼痛和眩晕像退潮后沙滩上残留的泡沫,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意识的边缘,伺机卷土重来。只是那最初爆炸般的、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峰值,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变成一种更低沉、更广泛、更持久的钝痛和嗡鸣,弥漫在整个颅腔。

他像一具被遗弃在荒芜山巅的残骸,一动不动。山风在他耳边呼啸,吹动他汗湿的头发和衣襟,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嘲笑他的脆弱。远处那只盘旋的苍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蓝得刺眼的天空。身下岩石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进来,一半冰冷,一半滚烫,如同冰火两重天,煎熬着他失去知觉的皮肤。

意识在痛苦的余烬和药效缓慢生效的空白地带漂浮。没有思考,没有回忆,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对死亡的清晰认知。只有一种纯粹的、被动的承受。承受着身体这台机器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崩溃的事实。承受着这具皮囊里正在发生的、无声的战争。承受着这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孤独。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一点点麻木的到来。等待着身体重新恢复一点点可怜的控制权,好让他能从这里站起来,离开这片暴露在天地之间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