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河边的柳树又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带着一种怯生生的劲儿,试探着早春尚且料峭的风。枝条软软地垂着,风一吹,便齐齐地摆动,像无数小娃娃柔软的手,在清澈的春光里无声地招摇。河水是刚解冻不久的,哗啦啦地流,声音比夏日里要清亮些,水量也丰沛,裹挟着去冬残留的冰凌气息和上游带来的、泥土苏醒过来的腥甜味儿,一路向下,不知疲倦。

根生老汉背着双手,踩着一地细碎而又略显苍白的阳光,慢腾腾地往河边挪。他的步子有些沉,像是两条腿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不小的气力。腰板却还习惯性地挺着,那是年轻时做惯了重活、挑惯了担子留下的身体记忆,只是那挺直里,早已没了当年的挺拔,只透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法舒展的僵。

他不是来看柳树的,那年年重复的绿意,早已引不起他半分心绪的波动。他也不是来听河水的,那喧哗的流淌,只会衬得他心头更加空寂。他的目光,有些浑浊,却异常执着地,越过那几十米宽、潺潺不息的流水,落在河对岸那片微微隆起的小小土坡上。坡上有个新起的坟包,黄土还带着湿润的深色,上面零星插着几个早已褪去鲜艳颜色的花圈,纸花被一整个冬天的风吹雨打得破败不堪,蔫头耷脑地伏在坟头上,像几只栖息在那里的、疲惫的灰蝶。

那里头睡着的是他的老伴儿,桂芳。睡下去,就再没醒来。

桂芳走得很突然,突然到让根生觉得,这日子像是被谁恶作剧般地凭空撕掉了一页,前后再也接续不上。头天晚上,天刚擦黑,她还坐在炕沿上,就着那盏用了十几年、灯罩都有些发乌的白炽灯光,一边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一边念叨着开春了,天气转暖,要把院子角落里那点闲置了一冬的地翻一翻,土坷垃敲得细细的,好种上几垄韭菜,再点上几棵茄子苗。她说:“你爱吃韭菜盒子,用新韭菜烙出来,味儿才足。等孙子放假回来了,也让他尝尝鲜,那孩子,就喜欢用嫩茄子拌蒜泥,淋上几滴香油,能吃两大碗饭呢。”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的调子,像屋檐下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敲在根生习惯了这声音的心上。

他当时正靠着墙脚卷旱烟,“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桂芳手上那股淡淡的麻绳和浆糊的味道,觉得这日子虽然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也踏实。谁能想到,这竟是桂芳对他说的最后一番家常话。

第二天早上,日头都升得老高了,明晃晃的光线透过旧窗纸上的破洞,在炕席上投下几个斑驳的光斑。院子里,那只养了多年的芦花母鸡已经“咕咕”地叫了好几遍。根生醒来,发现身边的位置空着,冰冷的。这很不寻常。桂芳总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几十年如一日,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然后去灶间生火,烧水,熬粥,那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是他清晨最熟悉的背景音。今天,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他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推开里屋的门。灶间是冷的,锅台是凉的。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地缠住了他的心脏。他颤着声喊了一句:“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