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没有回应。

他推开另一间虚掩着的房门——那是平时堆放杂物,偶尔孙子回来住的小屋。只见桂芳歪倒在炕沿下的地上,身子蜷缩着,一只手还向前伸着,像是想去够什么东西。她身上穿着那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脸色是一种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灰白。

根生的腿当时就软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什么都没有。又去摸她的手,冰冷,僵硬,像河滩上被河水浸泡了许久的石头。

医生后来来了,看了看,翻了翻眼皮,说是脑溢血,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村里闻讯赶来的老姐妹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也附和着说:“桂芳嫂子这是修来的福气啊,走得不疼不痒,没拖累儿女,也没拖累根生哥,是喜丧。”

喜丧?根生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人们忙忙碌碌地准备后事,脑子里反反复复盘旋着这两个字。他只觉得这福气太薄了,薄得像窗户上那层脆弱的旧纸,一捅就破,像灶膛里燃尽的灰,风一吹就散了。他宁愿她病一场,哪怕是瘫在炕上,动弹不得,他也能端茶送水,擦身翻身,伺候个三年五载,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留下,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这空落落、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院子里,这算哪门子的福气?

出殡那天,他穿着孝子贤孙递过来的白色孝服,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像套上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壳。他看着那口厚重的、黑沉沉的棺材被八个壮劳力抬起来,一步一步,颤悠悠地挪出院子,挪过村巷,挪向河对岸那片坟地。唢呐声呜哩哇啦地响着,吹奏着千百年来的调子,悲怆而苍凉。送葬的队伍拖得很长,村里能来的人都来了,白色的纸钱被抛洒向空中,纷纷扬扬,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大雪,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也落在根生空洞的眼眸里。

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有。不是不伤心,而是那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失去感,像一块巨石,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死死地压在了下面,连悲伤都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仿佛生命里唯一的热源已经被那口棺材带走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喧闹的人群散去了,繁琐的仪式完成了。根生又回到了他和桂芳共同生活了将近五十年的老屋。他走到河边,找了块平日村里婆娘们洗衣裳用的大青石坐下。石头被午后渐弱的太阳晒得尚存一丝余温,透过薄薄的裤料,微弱地熨帖着他冰凉的皮肤。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烟杆和黄铜烟锅,又掏出那个装着烟丝的布袋,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他抖索着手指,从布袋里捏出一小撮金黄色的烟丝,小心翼翼地往烟锅里塞。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抖得厉害,好几次烟丝都从烟锅边缘漏了下去。他终于塞好了,用拇指压实,再划燃一根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凑近烟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了腰,眼泪花子都迸了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再次望向对岸那座孤零零的新坟。烟雾模糊了他的视线,让那坟包看起来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氤氲的烟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