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桂芳,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第一面的时候,他刚满十九,她正好十八。那也是个春天,只不过比现在晚些,柳絮已经飘得烦人了。他记得那天她跟着她爹娘来的,穿着一件半新的、浅紫色的小碎花褂子,洗得很干净。梳着一根粗黑油亮的长辫子,从右肩垂下来,一直拖到腰际,辫梢系着一截用红头绳缠成的精巧结子。她一直微微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不敢抬眼看他。他呢,心里也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只敢趁大人们说话的间隙,偷偷瞥她几眼。他看见她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小扇子,看见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还看见她耳朵后面,靠近发根的地方,有一小块异常白皙光滑的皮肤,在昏暗的堂屋里,像初春时节悄然绽放的梨花瓣儿,干净,脆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过程,两家老人都觉得门当户对,孩子模样也周正,是过日子的人,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第二年开春,选了个黄道吉日,他借了村里唯一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车把上系着红绸子,把她从河对岸的娘家,一路叮叮当当地驮了回来。那时候河上还没这座后来修建的水泥桥,只有不知哪辈子人摆下的几块表面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算是垫脚的桥。过河的时候,她跳下车,弯下腰,利落地脱掉了脚上那双崭新的、平时舍不得穿的方口布鞋,提在手里,然后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冰凉的、还有些刺骨的河水里。他在后面推着车,车后架上绑着她那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包袱。他看着前方她纤细的脚踝,看着清澈的河水在她脚边漾开一圈圈涟漪,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毫无征兆地软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中了。
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像村边这条河,大多数时候是平缓的,沉默的,日复一日地流淌着,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那水流之下,泥沙的沉积,鹅卵石的滚动,以及季节更替带来的水温的冷暖。
他们有过孩子,两个,都没能站住。第一个是个小子,生下来就瘦得像只刚离窝的小猫,哭起来声音细细弱弱的,像蚊子叫。没出月子,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孩子就没了气息。桂芳抱着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小小身体,哭了三天,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沉默下来,常常对着空荡荡的摇篮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根生心里也像刀绞一样疼,那是他的长子啊。但他看着桂芳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把所有的苦楚都咽回了肚子里,只是默默地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夜里躺下,会伸出粗糙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第二个是个闺女,长得像桂芳,大眼睛,双眼皮,很爱笑。长到三岁,已经会跟在他后面,奶声奶气地叫“爹”了。那年春天,村里闹麻疹,来势汹汹,好几个孩子都没扛过去。他们的闺女也染上了,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出的是黑痧。他们想尽了办法,请郎中,用土方,日夜不休地守着,可那小小的生命,还是在某个凌晨,静静地熄灭了。桂芳这次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抱着女儿逐渐僵硬的小身体,轻轻地哼唱着不成调的摇篮曲,眼神空洞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