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那以后,桂芳的肚子就再没有了动静。村里不是没有闲话。有些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说根生家祖上没积德,要绝后了。也有和根生关系近些的族人,私下里劝他:“根生,不行就想点别的办法?或者……总不能真让这一支断了香火吧?” 他能想什么办法?他看着桂芳日渐消瘦下去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原本清澈明亮、如今却总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的眼睛,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喘不过气。有天晚上,吹了灯,两人并排躺在炕上,黑暗中,他听着身边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心里难受得厉害。他翻过身,对着她背对自己的身影,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吧,咱俩过,也一样。”

桂芳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但根生知道,她听见了。黑暗中,他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慢慢地,试探性地,回握住了他的。

从此,再没人提孩子的事。他们的世界,就从最初的两个人,满怀期待地想要变成三个人、四个人,最终,又绕回了原点,只剩下彼此,相依为命。

日子是清贫的,甚至是艰难的。早年是挣工分,按工分分那点有限的口粮,红薯干、玉米碴子是主食,白面只有过年过节才能见到一点。后来包产到户,有了自己的几亩黄土地,劲头是足了,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一点也没减少。春天踩着冰碴子播种,夏天顶着毒日头锄草,汗珠子摔八瓣,秋天挥舞着镰刀收割,冬天就守着个热炕头,算计着那点收成,盼着来年风调雨顺。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像那头拉磨的老驴,围着石碾,转着看不到尽头的圈。

他们没有说过“爱”这个字,村里人不兴这个,也觉得臊得慌,说不出口。最亲昵的时候,大概就是夜里,吹灭了那盏煤油灯(后来是电灯),在黑暗中,他粗糙得像是锉刀一样的手,碰到她同样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甚至有些开裂的皮肤,带着一身疲惫和相互取暖的本能,传递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体温和慰藉。没有甜言蜜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汗水的味道。

桂芳是个闷性子,话少,一天也说不了几句闲话,但手脚却极其勤快。她把那个小小的、土坯垒成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炕沿,总是擦得一尘不染。虽然家徒四壁,但破旧的柜子、掉了漆的木箱,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根生的衣服,哪怕早已打满了层层叠叠的补丁,也总是被她浆洗得清爽板正,带着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好闻气味。她做得一手好茶饭,简单的萝卜白菜,经她的手调弄,也能生出不一样的滋味。她知道根生胃寒,年轻时落下过毛病,冬天里,总记得在他喝的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碗底下,悄悄地埋上一小块珍贵的红糖,用勺子搅匀了,递到他手里。

根生呢,脾气有点倔,认死理,年轻时也为了地界、水源什么的跟人红过脸,吵过架。但在家里,他从没对桂芳大声说过话,更别提动手了。田里所有的重活累活,他都是抢着干,犁地、挑粪、收割、打场,从不让她沾手最苦最累的。家里偶尔有点好吃的,比如炒个鸡蛋,或者割点肉,他总是推说自己不爱吃,或者在外面吃过了,非要看着她吃下去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