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情分了。所有的好,所有的关心,都揉碎了,溶解在了一粥一饭的日常里,缝补在了一衣一衫的磨损里,沉淀在了年年岁岁、无声无息的默默陪伴里。像那河水冲刷岸边的石头,日积月累,看似没有痕迹,却早已改变了石头的形状。
老了,日子好像过得更快了,快得让人心惊。儿子女儿是指望不上了(虽然他们并没有),但他们互相是彼此的依靠,是对方的手杖和眼睛。根生的耳朵有点背了,听不清远处的声音,别人跟他说话得提高嗓门。桂芳就成了他的“翻译”和“传声筒”。外人,比如来收电费的、通知开会的,说的话他听不清,或者听岔了,桂芳就在他耳边,用那不高却清晰的声音,大声地重复一遍,或者解释给他听。桂芳的眼神不好了,年轻时在油灯下做针线活熬坏了眼睛,穿针引线的活,就落在了根生身上。他眯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举着那根细小的针,半天才能把彩色的线头,颤巍巍地穿过那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针鼻,然后递给她,脸上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们常常并排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的石墩上晒太阳,不怎么说话。阳光透过稀疏的枣树枝叶,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有时候,根生会说起年轻时的事,说哪块地里的收成最好,说哪年冬天雪下得最大,埋了门槛,说哪次去公社开会,吃了顿有肉的烩菜。桂芳就安静地听着,手里可能还在择着晚上要吃的青菜,偶尔会抬起头,看他一眼,或者补充一两句被他遗忘的细节,比如:“不是五九年,是六零年那场雪,你还记得不,咱家那只黄狗,钻雪里找不着了……”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身后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像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前些年,不知道从哪里兴起的风气,村里一些五六十岁、当年结婚时没条件拍照的老年人,流行起补拍婚纱照。有比较时髦的年轻人,看着根生和桂芳这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妻,就撺掇他们俩也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一套,说是“弥补年轻时的遗憾,也浪漫一回”。根生把脸一板,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胡闹!都老眉咔嚓眼的,头发也白了,脸也皱了,拍那玩意儿干啥?不嫌丢人!”桂芳也在一旁跟着摆手,脸上竟难得地泛起一丝红晕,像是害羞了,笑着说:“不去不去,怪臊得慌的,那是年轻人搞的名堂。”
他们一辈子,确实没照过几张像样的相。家里堂屋正墙上挂着的,还是很多年前,大概是他四十岁、她三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去镇上赶集,在一个露天照相摊上拍的一张黑白合影。照片上,两人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表情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严肃,甚至有些拘谨,身子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一拳距离。那张照片早已泛黄,边角也卷翘了,但它记录了他们在漫长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共同面对镜头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