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三年秋,滇南边境。

湿气浓得化不开,像是天地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濡湿的纱布,裹得人喘不过气。蚊蚋在腐叶和瘴疠之气中成团飞舞,发出令人心烦的嗡嗡声。田大榜蹲在僜人遗弃的竹楼二楼,楼板被他压得微微下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刻的雕像,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穿透暮霭,死死盯着远处山路上那一行蹒跚移动的黑影。

黑影约莫七八个,在蜿蜒的山径上排成一列僵硬的行列,随着暮色沉降,如同从地府爬出的幽魂。最前面是个瘦高得像竹竿的身影,手里摇动着一枚铜铃。铃声隔着这么远,被山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沉闷而诡异,不似人间音律,倒像是黄泉路上的引魂曲。

“来了,三掰到了。”田大榜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自语,粗糙如砂纸的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别在腰间的镜面匣子。冰冷的枪身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定感。

他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但眉宇间的沧桑和疲惫却让他看上去老了十岁。脸上那条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至右颊,像一条蜈蚣趴伏在脸上,这是去年与贵州青龙寨那场惨烈火并留下的“纪念”。那一仗,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队伍被打散,手下十二个过命的弟兄死了九个,剩下三个也心灰意冷,各奔东西。曾经在湘西道上名号响亮的田大榜,转眼间就成了孤家寡人的独脚大盗。往日的威风烟消云散,如今落魄到要押上最后一点老本,拉着赶尸匠做这刀头舔血的鸦片生意。

这趟货,从云南边境带到湘西,利润何止翻十倍。然而这千里险途,粤军、桂军、湘军,各路兵马层层设卡,明抢暗夺;山匪路霸,毛贼混混,多如过江之鲫。一步踏错,便是人财两空,尸骨无存的结局。

田大榜盯着那行越来越近的尸队,眯起了眼睛,刀疤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刻。他不由得想起了半个月前,去找三掰时的情景。

——

湘西,沉水河畔。

一座孤零零的吊脚楼悬在河岸陡坡上,河水浑黄,呜咽着向东流去。楼里,赶尸匠三掰刚为一场客死异乡的可怜人做完法事,正默默擦拭着手中的法器。桐油灯昏黄的光晕,将他干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板壁上,摇曳不定。

“吱呀”一声,木门被粗暴地推开。田大榜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单刀直入:“三掰,有桩生意,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三掰年近五十,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记录着常年行走于阴阳边缘的风霜。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淡漠地看了一眼田大榜,又低下头,继续用一块麂皮,细细擦拭那枚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摄魂铃,仿佛那铃铛比眼前这个凶神恶煞的土匪更重要。

“田老大,”三掰的声音沙哑,没什么起伏,“什么生意,这么紧要?劳您大驾亲自来找我这个赶尸的晦气人。”

田大榜走到他面前,阴影将三掰完全笼罩。他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哐当”一声扔在放着香炉烛台的方桌上,几块银元从袋口滚落,在灯下闪着冷硬的光。“我要借你的尸队运点货。”

三掰的手猛地一抖,那枚被擦得锃亮的摄魂铃“叮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发出一串清脆而慌乱的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