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醒在风扇转响的夏天
老周是被后脑勺的凉席印子硌醒的。
睁眼时,天花板上的吊扇正吱呀转着,扬起满屋子的粉笔灰味混着旧墙皮的霉气。他摸了摸后颈,黏糊糊的全是汗,再一瞅胳膊肘,压出了两道红印子——这印子他太熟了,二十多年前那间逼仄的高考复读房里,他天天睡醒都带着这玩意儿,像给胳膊盖了个劣质印章。
“周建国!你还睡!志愿表下午就得交,你想烂在这小县城一辈子啊?”
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他妈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进来,缸沿还沾着半片没冲干净的茶叶。老周,哦不,现在该叫周建国了,他猛地坐起来,盯着他妈花白的鬓角发愣。这鬓角,明明在他四十岁那年就全白了,怎么现在还带着点黑?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浓密、黑亮,没有半根白丝,哪像四十岁时,一梳头就掉一把,发际线退得能当篮球场。
“妈,你……”他嗓子干得发紧,一开口全是少年人的清亮,没有半点四十岁的沙哑——那沙哑是常年熬夜看大门、被风吹出来的。
他妈把搪瓷缸子往床头柜上一墩,缸里的凉白开晃出一圈圈涟漪:“我什么我?昨晚跟你说的师范大学忘了?稳定!将来当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啥都强!”
师范大学。
周建国的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像被人攥着往墙上撞。就是这个选择,让他后来在县城中学教了五年历史,天天被校长拉去写没人看的汇报材料。有次赶材料到半夜,他趴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校长推门进来,没等他解释就扯着嗓子喊:“周建国!拿着国家的钱混日子是吧?这材料明天一早就要,写不完你就别下班!”他只能灌着浓茶熬到天亮,第二天眼睛红得像兔子,还被同事打趣“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最后因为不会拍领导马屁,校长找了个“教学成绩不佳”的由头,把他“优化”出了编制。他至今记得那天,校长坐在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说“小周啊,不是我不留你,是你这性子,不适合体制内”,那语气,跟后来物业公司主管PUA他时如出一辙。
四十岁的日子像放电影似的在他脑子里窜:从学校出来后,他揣着仅有的几千块积蓄去了市里,托亲戚找了份私企的工作,跟着个姓王的领导干。那王领导天天画饼,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总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国啊,好好干,明年我提拔你当主管,到时候工资翻番”。他信了,天天加班到半夜,连母亲生病住院都没敢请假。结果干了十年,主管的位置没等到,倒替王领导背了黑锅——领导卷着公司的货款跑路,留下一堆烂摊子,他被老板堵在办公室骂了一下午,最后拿着一张辞退通知书走出公司大门,兜里只揣着这个月没发完的半个月工资。
三十五岁那年,在亲戚介绍下娶了张桂芬。相亲时张桂芬笑得温柔,说“我就图你老实”,婚后才发现对方眼里只有钱。每天下班回家,他刚把包放下,张桂芬就会凑过来翻他的钱包:“今天发工资了?赶紧给我,家里水电费该交了。”他要是敢说一句“我留两百块当零花钱”,张桂芬就会叉着腰骂:“你看看人家隔壁老王,一个月挣两万,你呢?三千块工资够干啥?还好意思要零花钱!”有次他感冒发烧,想让张桂芬陪他去医院,张桂芬却翻了个白眼:“小题大做,买点感冒药吃就行了,去医院不得花钱?”最后他自己扛着病去药店,买了最便宜的退烧药,回来时看见张桂芬正拿着他的工资卡,在网上给自己买新款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