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风前的嗓子
清晨的海像一块被反复拧干又摊开的蓝灰色布,褶皱里积着薄雾。德租旧发报台的金属塔远远立着,像一支锈黑的指针插在天与海之间。渔港的喇叭忽然沙沙一响,像有人伸手揉皱了空气,随后一个干净的男声从铁皮里钻出——
“未来十二小时风暴警报。沿岸船只立即返港。”
码头上正在缠网的一排人齐齐抬头,有人把烟从嘴角摘下来,有人把话一半咽回肚里。阿杏站在小机帆船的艉,掌心还按在舵柄上。她看了一眼西南,云底压得低,倒也真像是要下口重雨。她轻声说:“海有自己的嗓子,可今天像是别人代它说话。”
她把舵一别,小船像一条会认路的猫,沿着港内石堤贴水绕回。邻船“德顺号”的老掌舵笑她:“小姑娘胆儿小,咱们这口岸吃的是哪口饭你忘啦?”他一挥手,几条船仍旧顶着雾带出了港,帆面一抖一抖,很快被灰白吞没。
码头另一头,海关译电室的窗还亮着钨丝灯。沈槐的桌上放着一台猫须检波器和一摞摞纸带,墙上挂着德文与日文的海图,图钉插得密密麻麻。他把耳机扣上,右手在调谐盘上慢慢推,刻度针游走在 1.6–1.8MHz 之间,指针有一点点发抖。他听见一串摩尔斯:长点短,像潮水拍岸—— — · · · | — — · | · · — ——与刚才喇叭的中文口播内容吻合。
“时标超前,”他在记录本上写下一行字,“频偏稳定。不是预言,是延迟。”
袖口的呢料被雾气打湿,边上结了一层白霜。夜里他上灯塔抄频,雾像细盐一样往衣角里贴。门外有人敲了两下,推门进来的是报社的送稿小伙子,手里捏着昨天的《岛城晨讯》。头版底下是一块空白,给今天的“警报”留着地儿。小伙子气喘吁吁:“沈先生,社里说,这‘未来十二小时’怕是天赐神谕,要不你也写点解释的文章?”
沈槐摘下耳机:“好。”他把铅笔削尖,笔尖像一根小小的天线,准备把空气里的嘀嗒变成字。他写:“夜间电离层高度升高,短中波容易超距跳跃,信号会像潮水一样回头;若有人利用训练台的时延,便像是在‘预测未来’。”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科学与迷信之间,不缺喉咙,缺的是核实。”
渔港靠岸的小摊上已经煮起了粥。蒸气和鱼腥混成一团柔和的味儿,钻进鼻腔让人脚底都暖了一寸。躲回来的几条船靠着,一个个在舱板上坐下,搁筷子,笑“今儿算天帮忙”。老掌舵没回来,他的帆影在雾里消失之后,像一句掐掉尾巴的句子,让人忍不住往下接。
街道拐角,商社的宣传车“吱呀”停下,车身刷着醒目的红字:“海事广播,救生指南”。木下穿一件笔挺的浅色西装,头发抹得油光顺贴。他笑得很温和,像给每个人都留足了面子。他分发“救生手册”,指导收音机拨到“安全频段”。摄影师在旁边按快门,玻璃灯箱里将来要亮起的版面已经在他脑子里构图——木下居中,左手捏着一截细铜线,像抓着某种玩具。
“请多关照。”他对每一个接过手册的人微微点头。余光里,他看到不远处的铁丝网后,德租旧台的塔影像一把插地的叉。他笑意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