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台址边上的平房里,葛丽特推开一只生了锈的铁信箱。里面装着她丈夫留下的东西——一卷卷发黄的纸带,打孔整齐,孔距分明。她拿起其中一卷,放在掌心掂了掂,纸的重量轻得像风。她坐在窗边,雾气把玻璃磨成了毛玻璃,外面像被乳白的布罩住了整座城市。她用有些生硬的中文对着空房间说:“我先生说,夜里信号会跳得很远,像海潮一样回头。”
她伸手把墙上的德文照片抹了抹灰。照片里,是她和丈夫在塔前的合影,男人的笑容里有一种工匠的固执,手握着一把扳手,像握着一把音叉。
灯塔里,槐叔翻着他的记事本。今日日期写的是“廿六”,明明已经是“廿七”。他用铅笔蹭了一下:“唉,夜里跟白天老对不上。”窗外的潮雾拍在玻璃上,水珠摊开又合拢,像一条鱼在玻璃上转了个身。他呵出一口气,“夜里这雾,会把声音打回来。”他自己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傍晚,一阵不规则的涌浪从外海卷来。出海那批小船被海面上一层银色的毛瞬间推歪了角度,有人匆忙去收帆,有人抓着舵柄骂了声“祖宗”,骂音很快被风吃掉。港内的喇叭又响,那句“未来十二小时风暴警报”复诵,像一只很负责任却机心极重的鹦鹉。
第二天一早,海面漂回几块破木头,有人说是“德顺号”的舱板。码头上的女人们嚎起来,声音塞满了低底的天。靠岸者在粥摊前低头不语,喝粥时手抖了一下,木勺碰瓷的“叮”声清脆得刺耳。
《岛城晨讯》很快出了社论,标题是《听见未来》。文里把“风暴警报”称作“天意垂佑”,最后一句语带讥侧:“某些科学冷血人士请勿乱言,以免扰民。”这一句被读报的紧紧捏在手里,捏出两道灰痕。
沈槐把剪下的社论压在案头,又把上头那条摩尔斯抄了一遍,笔尖在纸面上点出一串密实的节奏。他抬头看窗外,旧台的塔影仍在那里,像一支没有休止符的长音。他拿起帽子,推门出去。门口恰好遇上阿杏,她肩上扛着一捆刚晒干的绳子,鞋面还带着潮色。
“沈先生,我昨晚在堤上听见‘两遍’的广播。”她说,语速带着海边人的利落,“先是一遍口条,再过几息,短一格的,像回声。”
“带上你的耳朵,”沈槐把猫须检波器从布包里露出一个角,“还有你的胆儿。”
两个人在天黑透之前摸到了旧台的塔脚。铁框生锈,手摸上去会掉细黄粉。他们用铁丝搭了一个简易的天线,猫须在方解石上轻轻蹭,嘶嘶声像猫咽喉里的呼噜。他们把耳机一人半副,靠在一起。空气里很快挤满了嘀嗒,像雨点被按着节拍打进耳道。
“来了。”沈槐说。
第一句“未来十二小时风暴警报”从耳朵里穿过,清清楚楚;紧接着,两息之后,一模一样的电码又来了一次,略短,略“低”,像声音被湿雾拖了一下尾巴再弹回来。
“主信号+湿雾回弹。”沈槐在小本子上记:“多普勒漂移,频偏向低。”他把猫须往右挪了一根发丝,纸带抖了一下。阿杏笑了:“海在说话,可有人拿着话筒,在背后学它。”
他们把耳机摘下来,夜里旧塔的金属在潮里慢慢喘气,像一头睡着的兽。远处渔港的哨音挂在雾里不肯散。阿杏忽然想起白天那场哭,她声音放轻:“沈先生,人们信‘未来’是因为今天太难。你们写的那些字,得让人一看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