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了。我在这满是机油味的汽修店里,已经待了整整半年。
说起来也怪,按道理讲,天天跟扳手、零件、油污打交道,手早就该磨出茧子,变得粗糙不堪才对。可我这双手,还是跟刚来时没太大差别,指尖依旧光滑,虎口也不见寻常机修工那样的厚茧。有时对着车间那面蒙尘的小镜子,我甚至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像样了——苍白的脸色被汗水和阳光养得红润起来,身上那点挥之不去的落魄气,也被这身沾满油污的工装衬得淡了些,倒添了几分鲜活的劲儿。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劳动最光荣”?我自嘲地想,虽然心里那点容克后裔的矫情,偶尔还是会冒出来作祟。
说起来,安东尼这糙汉,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刚来时我还端着点架子,觉得跟他这种浑身油味的家伙走太近,实在有失身份。可他偏不按常理出牌。午休时我啃着硬邦邦的黑面包,他总能“恰好”多带一份烤肠配酸黄瓜,用他那粗哑的嗓子丢下一句“买多了,不吃浪费”,然后就自顾自地蹲在旁边嚼起来,油星子溅在他那洗得发白的工装上,他也毫不在意。
更气人的是他那些没轻没重的小动作。有次我弯腰捡掉落的螺丝刀,后腰的工装裤被绷得有点紧,后颈突然一热,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居然伸手在我腰上捏了一把!我猛地直起身,火都上来了,他却已经转身拿起扳手,嘴里还嘟囔着“看你瘦的,肉都长哪儿去了”,气得我抓起抹布就扔过去,他仗着个子高,轻轻松松躲开,还回头冲我咧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混着脸上的油污,居然有种说不出的……痞气。
还有回下暴雨,店里没什么生意,我们支了张折叠桌,就着昏暗的灯光喝啤酒。我穿得少,冻得直缩脖子,他二话不说,把自己那件厚外套扔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穿上,感冒了没人给我递扳手。”那外套上满是机油味,还混着点淡淡的皮革香,裹在身上居然意外地暖和。只是每次闻到那味道,我这心跳就有点不太平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嘴上骂他“老不正经”,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跟他待久了,那点德国容克阶层的优越感带来的隔阂,早就被他这股子混不吝的劲儿磨平了。而且,这安东尼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对那些老掉牙的发动机了如指掌,说起某个几十年前的车型,眼里的光比谁都亮;他抽屉里那个打火机,看着不起眼,却是纯银的,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绝不是街边几欧元能买到的便宜货;有次几个黑帮模样的人来收保护费,他什么都没说,就把手里的扳手往铁架上一磕,“哐当”一声脆响,那几个人居然就灰溜溜地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这糙汉身上藏着股不动声色的威慑力,像座看着沉静的火山,谁也不知道底下攒着多少力量。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一辆漆黑的劳斯莱斯像只骄傲的天鹅,滑进了我们这满是油污的车间,显得格格不入。车门打开,走下来个穿着香奈儿套装的女人,妆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模特,踩着十厘米的红底鞋,走路都带着股金钱的气息。她叫妮可.冯.博克,是柏林有名的富婆,和我一样也有高贵的,属于容克贵族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