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没有方向,没有重力,甚至没有坠落感。秦霄的意识在虚无中沉浮,如同溺入最深的海渊。肩部的剧痛,苏映雪手臂的触感,连同脚下那崩塌井口的金属咆哮,都被粘稠的、无声的黑暗吞噬,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包裹感。
感官在漫长的失序后艰难地重启。最先恢复的是触觉。一种粘稠、厚重、带着奇异弹性的流体包裹着全身,不像水,更像是液态的凝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滑腻。每一次试图移动肢体,都带来巨大的迟滞感,仿佛在与无形的巨手角力。
然后是听觉。死寂。绝对的死寂。没有风声,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回响。只有一种极低频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嗡鸣,如同巨兽沉睡的鼾息,直接震荡着骨髓。这嗡鸣中,又夹杂着一种更细微、更空灵的声响——像是无数冰晶在无尽的虚空中相互摩擦、碎裂,又像是某种古老而悲伤的叹息,悠远地回荡。
视觉最后挣扎着恢复。并非光明,而是…光怪陆离的色彩碎片。没有光源,只有空间本身在缓慢地、病态地扭曲、变幻着色彩。粘稠的凝胶状流体并非无色,而是呈现出一种不断流动变幻的、浑浊的暗紫色,其中悬浮着细碎的、散发着幽绿或惨白微光的颗粒物,如同亿万只冰冷的眼睛。更远处,巨大的、无法名状的阴影轮廓在变幻的色彩背景中缓缓蠕动,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凝聚如山脉,时而弥散如星云,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与冰冷。
虚境。
这个词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秦霄的脑海。星汉之陨的源头,万族之骸的巢穴,传说中法则混乱、时间非线性、吞噬一切的终极深渊。他们没有被空间裂隙撕碎,却坠入了比死亡更恐怖的维度。
他猛地扭头,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苏映雪就在他身边,同样被粘稠的流体包裹着。她的应急服头盔面罩已经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紧锁着。一只手还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应急服。另一只手…秦霄的目光下移,心猛地一沉——那只手里,依旧紧紧攥着烛龙沉寂的黑色载体!它像一块顽石,在变幻的光线下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
“映雪!”秦霄在头盔通讯器里嘶喊,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没有回应。只有她微弱的、几乎被粘稠流体阻隔的呼吸,通过头盔缝隙艰难地传递出来。肋下的伤口在虚境流体的侵蚀下,情况只会更糟。
他强迫自己冷静。生存本能压倒了恐惧。他检查自己的应急服——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部分密封条在空间撕裂和流体腐蚀下已经失效,冰冷的粘液正缓慢地渗透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维生系统的读数在头盔显示器上疯狂闪烁,氧气储备只剩不到三十分钟,温度调节彻底失灵。便携扫描仪在刚才的冲击中损坏,屏幕一片漆黑。只有那个连接过星殒之核、如今空空如也的能量储存单元,还挂在腰间。
绝境。比在方碑行星上更彻底的绝境。
就在这时,苏映雪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在虚境变幻的诡异光线下急剧放大,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茫然。
“不…不要…回来…别过来…”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破碎不堪,眼神没有焦距,仿佛正陷入无法挣脱的梦魇。虚境的低语和嗡鸣,对她这种精神感知者而言,是千百倍放大的折磨。那些悬浮的幽绿光点,在她眼中或许就是万族之骸贪婪的注视;那些蠕动的阴影,就是寂静坟场噩梦的重现。
“映雪!看着我!是我!秦霄!”秦霄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将她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拉回。头盔通讯器里,他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嘶鸣,是这死寂虚境中唯一的人声。
苏映雪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秦霄脸上,几秒钟的空白后,巨大的惊恐和劫后余生的战栗才涌上来。“秦…秦霄?我们…在哪?”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虚境。”秦霄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星殒之核最后的爆发和接口断裂…撕开了通往这里的裂缝。”
虚境。苏映雪的瞳孔再次收缩,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被艾拉传递的、亲身经历的恐怖记忆,那些烛龙警告中的终极威胁,瞬间变得无比真实!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粘稠的流体中,蕴含着某种非生非死、充满无尽饥渴的冰冷意志!它们如同细微的触须,正试图穿透她脆弱的意识屏障!
“烛龙…”她下意识地看向手中沉寂的载体,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它彻底沉寂了。”秦霄的目光也落在黑色多面体上,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它最后的信息指引苏映雪连接星殒之核,也是它的载体在空间撕裂中奇迹般地没有遗失。但现在,它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我们只能靠自己。”
靠自己在虚境中活下去?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天方夜谭。氧气在倒计时,低温在侵蚀,未知的威胁无处不在。
秦霄的目光扫过周围变幻的混沌。没有参照物,没有引力,连上下都失去了意义。他们像两颗尘埃,悬浮在无垠的、充满恶意的粘稠海洋里。必须找到方向,或者…任何可能的庇护所。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左臂,指向一个方向。并非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一种模糊的感觉——那个方向传来的极低频嗡鸣似乎…稍微规律一些?夹杂其中的那种空灵冰晶碎裂声也更清晰?纯粹是绝望中的直觉。
“往那边…试试。”他扯了扯连接两人的安全绳——这是应急服上唯一还能用的装备,“节省体力,顺着流体的流动漂。”他勉强找到一个词来形容那种粘稠的迟滞感。
苏映雪用力点头,眼神中的恐惧被一种决绝的求生欲压下去。她将烛龙载体小心地塞进应急服相对完好的内袋,双手环抱自己,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精神感知如同惊弓之鸟,高度戒备着四周。
两人开始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虚境之洋中艰难地“漂流”。每一次划动都如同在胶水中挣扎,消耗着宝贵的氧气和体力。时间感彻底迷失,头盔计时器在混乱的空间场中疯狂跳变,失去了意义。只有氧气储备的红色数字,如同催命的符咒,在视野角落无情地递减。
不知漂了多久。前方变幻的暗紫色流体中,景象开始改变。那些悬浮的幽绿惨白光点稀疏了许多,巨大的蠕动阴影也退到了更远的背景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相对规则的存在。
那是一些巨大的、半透明的、如同水母般的结构体。它们庞大的伞盖直径超过百米,边缘垂落着无数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纤细触须,在粘稠的流体中缓缓摇曳。伞盖内部,似乎有液态的星光在流动,构成复杂而缓慢变幻的图案。它们移动得极其缓慢,近乎悬浮,散发出的并非恶意,而是一种古老的、深沉的、带着无边孤寂的宁静感。那种空灵的冰晶碎裂声,似乎正是来自它们体内星光的流动。
“静默编织者…”苏映雪失神地喃喃道,声音在头盔里带着回响。她曾在教派典籍和静默编织者传来的引力波模型中见过类似的描述——诞生于虚境能量湍流中的纯能量/意识体生命。它们是虚境的原住民,也是少数能相对清晰感知虚境深层波动的存在。它们通常对物质宇宙漠不关心,像亘古的幽灵般在虚境深处游弋。
眼前这些巨大的“虚境水母”,形态虽然与教派记载的“气态巨行星深层生命”不同,但那种浩瀚孤寂的气息和星光流动的特征,让她瞬间将它们联系起来。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寒夜中的火星,在秦霄心头燃起。静默编织者!它们能感知虚境,甚至能传递引力波信息!它们或许…是沟通的桥梁?是离开这鬼地方的希望?
他刚想示意苏映雪尝试用她特殊的精神感知去接触这些庞然大物——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狂暴的、充满毁灭性贪婪的意念波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穿了虚境粘稠的寂静!这股意念来自他们身后遥远的混沌深处,目标明确地锁定了他们…不,更准确地说是锁定了苏映雪怀中烛龙沉寂的载体!
苏映雪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猛地抱住头,身体在粘稠流体中痛苦地蜷缩!秦霄也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恶念穿透应急服,直刺灵魂!那种感觉…与寂静坟场遭遇的万族之骸注视感如出一辙!但更遥远,更…庞大!
周围的静默编织者们也瞬间被惊动!它们庞大的伞盖剧烈地收缩、膨胀,内部流动的星光变得紊乱而急促!那种空灵的冰晶碎裂声变成了尖锐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嘶鸣!它们垂落的蓝色触须如同受惊的蛇群般狂乱舞动,搅动着周围的流体!
“它…它们来了!万族之骸…感知到了烛龙…”苏映雪的声音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充满饥渴的恶念正如同无形的海啸,从虚境深处某个方向奔涌而来!而沿途那些相对弱小的虚境存在,正在被它贪婪地同化、吞噬!
烛龙载体在苏映雪怀中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指向性的震动!不再是信息流,而是一种纯粹的、物理层面的能量脉冲,如同垂死心脏最后的搏动。脉冲指向的方向,并非那些受惊的静默编织者,而是这片区域更深处,一片由无数巨大“水母”伞盖交织而成的、相对密集的“丛林”地带!那里,空间扭曲的程度似乎更加剧烈,流体的颜色也更深邃。
秦霄瞬间明白了烛龙最后的本能指引!躲进“丛林”!利用静默编织者相对强大的存在和复杂的能量场,遮蔽他们微弱的气息和烛龙载体最后散发的信号!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走!”秦霄低吼,一把拽紧连接两人的安全绳,不再顾忌节省体力,爆发出全部的力量,拖着因精神冲击而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苏映雪,朝着那片由巨大能量水母构成的、如同海底森林般的区域猛冲过去!
粘稠的流体被疯狂搅动。身后,那股充满毁灭贪婪的意念波动正以恐怖的速度迫近!前方,受惊的静默编织者们舞动的蓝色触须如同致命的电网!虚境的低语变成了狂暴的嘶吼,冰冷的粘稠之洋,瞬间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