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鹿的筷子第三次从指间滑落时，餐厅的水晶吊灯突然暗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圆桌对面的婆婆，老人正用保养得当的手指将手机屏幕转向全桌人，屏幕上赫然是一篇题为《冷冻卵子的现世报：一位妇科医生的忏悔录》的文章。
"妈！"齐朗的惊呼和瓷勺砸在骨碟上的脆响同时响起。林小鹿看着汤碗里晃动的冬瓜排骨汤，突然想起上周在生殖中心咨询时，医生说过冷冻保存的卵子就像这些漂浮的冬瓜——看似鲜活，实则早已失去生命力。
"小朗你别插嘴。"公公齐卫国敲了敲酒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CT扫描仪般扫过林小鹿的小腹，"小鹿啊，不是爸封建，你们结婚三年多了......"
"爸！"齐朗猛地站起来，椅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林小鹿注意到他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和去年他得知自己偷偷服用避孕药时一模一样。
"我上个洗手间。"林小鹿推开椅子，指甲在桌布上勾出几道细小的抽丝。洗手间的镜子里，她的脸色比瓷砖还要苍白。冷水冲在手腕上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婆婆刻意压低的声音："......她那个工作天天对着电脑，辐射那么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闺蜜苏雯发来的消息："咨询好了？医生怎么说？"林小鹿盯着屏幕上自己三天前的搜索记录："34岁冻卵成功率"，拇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当她回到包厢时，战争已经升级。齐朗正举着手机对他堂姐吼："......你们家去年做试管婴儿怎么不说有报应？"堂姐的香奈儿包包砸在转盘上，一盘西湖醋鱼顺着惯性滑到林小鹿面前，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都别吵了！"林小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玻璃般划开空气。整个包厢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她深吸一口气，解锁手机点开相册："这是上周的检查报告，AMH值1.2，医生说......"
"什么M值？"婆婆尖利的声音打断她，"我就知道有问题！老齐你看看，现在的年轻人......"
齐朗突然抓起桌上的醋瓶砸向地面。棕黑色的液体在地毯上溅开，像一滩干涸的血迹。"够了！"他的声音在发抖，"小鹿两年前就想冻卵，是你们说......"
我们说什么了？"公公拍案而起，西装袖口蹭到了蘸料碟，"当初是谁说三十岁前肯定让我们抱孙子？现在倒好，要把我齐家的骨肉冻在那种冰窟窿里......"
林小鹿的视线模糊起来。她想起取卵针穿刺时那种尖锐的疼痛，想起护士说"忍一忍，当妈妈哪有不吃苦的"，想起自己躺在操作台上时突然涌出的眼泪——她明明只是想做些准备，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这是背叛？
"其实......"堂姐突然插话，新做的水晶甲在手机上敲出哒哒的声响，"现在有种新技术，可以把胚胎冻起来......"
"你闭嘴！"婆婆和齐朗同时吼道。林小鹿看着丈夫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个会为她凌晨三点买冰淇淋的男人，此刻正用看仇人的眼神瞪着自己的血亲。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生殖中心发来的短信："林女士，您的促排卵周期可以随时开始，请确认......"林小鹿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余光瞥见服务员端着果盘站在门口，进退两难的表情像是误入了精神病院的家属座谈会。
"我去结账。"她抓起包包起身，皮质座椅发出放屁般的声响。走廊里鱼缸的蓝光投在墙上，几尾金龙鱼沉默地游弋。收银台前，她机械地输入密码，POS机吐出的签购单上印着"阖家欢乐宴·2688元"。
回到包厢门口时，她听见公公在说："......我认识协和的张主任，下周带小鹿去看看。"齐朗的回应被瓷器破碎声淹没。推开门时，她看见婆婆正把一碗热汤往自己方向推："小鹿啊，妈特意给你点的当归乌鸡汤......"
汤碗边缘有个鲜红的唇印。林小鹿突然想起取卵前护士的叮嘱："这周不能吃任何活血的东西。"她看着眼前漂浮的枸杞，恍惚间觉得它们像极了卵巢里那些待取出的卵泡。
"我不喝。"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按下了暂停键。婆婆的手僵在半空，精心描绘的眉毛拧成一团。齐朗投来的目光里既有惊讶也有哀求，这让林小鹿想起他们第一次吵架后，他也是用这种眼神求和的。
"我预约了下周三的冻卵手术。"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像是讨论天气，"用的是我自己的年终奖。"这句话像颗炸弹，把餐桌上的杯盘碗盏都震得嗡嗡作响。
堂姐倒吸一口冷气，新接的睫毛像两把颤抖的小扇子。公公的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后面瞪圆的眼睛。婆婆的嘴唇开始发抖，涂着珊瑚色口红的嘴角沾着一粒白芝麻。
最先爆发的是齐朗。他抓起车钥匙砸向墙面，金属与墙纸碰撞发出闷响。"你非要当着全家的面说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我们回家商量不行吗？"
"回家商量什么？"林小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商量怎么骗你爸妈说我在吃叶酸？还是商量怎么解释避孕药藏在维生素瓶里？"这句话像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精心维护的假象。
包厢门突然被推开，服务员端着果盘进退两难。"您的果盘......"小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蝇。林小鹿看着雕成天鹅造型的哈密瓜，突然想起促排卵针剂盒上印着的注意事项：避免情绪剧烈波动。
"都消消气。"堂姐试图打圆场，做了美甲的手指戳着手机屏幕，"我刚查了，冻卵其实......"
"你懂什么！"婆婆突然抓起餐巾砸向女儿，"你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齐家的事......"
齐卫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林小鹿条件反射地要去拍背，却被婆婆一把推开："你满意了？把你爸气出个好歹......"
接下来的混乱像场荒诞剧。齐朗在帮父亲顺气和护住林小鹿之间左右为难；堂姐一边给大伯递水一边偷偷拍视频；服务员叫来的经理正在核对包间损坏物品清单；而林小鹿站在原地，看着汤面上凝结的油花，想起医生说过促排卵期间要避免高脂饮食。
"我们走吧。"齐朗终于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眉。走廊里，他松开手时，林小鹿看见自己腕上浮现出清晰的指痕。电梯镜面映出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像两个偶然同路的陌生人。
地下车库冷得像生殖中心的液氮库。齐朗发动汽车时，仪表盘亮起幽蓝的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的声音混在空调出风口的噪音里，"我可以转钱给你......"
"告诉你然后呢？"林小鹿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再听一次'再等等'的承诺？"车载显示屏上的日期提醒突然跳出来：结婚纪念日还有23天。这个往年会被精心准备的日期，此刻像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车子驶上三环路时，齐朗突然开口："其实我查过......"他顿了顿，变道超过一辆卡车，"精子冷冻更简单......"
林小鹿转头看他，发现丈夫的侧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所以你偷偷去咨询了？"她想起上个月齐朗"加班"的某个晚上，包里露出的男科医院宣传册。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导航机械的女声提醒"前方有测速照相"，像极了生殖中心那些冷冰冰的流程提示。林小鹿摇下车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车载香薰做作的茉莉味。
"下周我陪你去。"齐朗最终说道，右手离开方向盘想握住她的手，却在半途转向调高了空调温度。林小鹿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突然想起促排卵药物说明书上写的副作用：可能出现短暂的情绪低落。
家里静得可怕。玄关处摆着上周从宜家买的新鞋柜，组装时齐朗锤子砸到手指的惨叫仿佛还在耳边。现在那个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就像他们每次争吵后迅速结痂的关系。
林小鹿径直走向书房，从抽屉深处取出促排卵针剂。药盒冰凉的外壳让她打了个寒颤。"明天要开始打针了。"她对着跟进来的齐朗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宣布明天要下雨。
齐朗的目光在药盒和她之间游移，最后落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我预约了明天下午的精液检查。"他像在汇报工作，"就在你们公司对面的......"
他们站在书房暖黄的灯光下，中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生殖中心的走廊——他在男科诊室门口徘徊，她在妇科诊室里褪下半边裤子。
卧室里，林小鹿换上睡衣时，齐朗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他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上，温热潮湿。"对不起。"这三个字融化在她的皮肤里，"我只是......害怕。"
林小鹿转身看他，发现丈夫眼里闪着可疑的水光。这个发现比今晚的任何争吵都让她心碎。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触到微微扎手的胡茬。"我知道。"她说，突然明白他们恐惧的其实是同一件事——不是技术，不是报应，而是那个"可能失败"的阴影。
深夜，林小鹿被小腿抽筋疼醒。她蜷缩着身体，看见齐朗的手机亮了一下。锁屏上是条短信提醒："齐先生，您的精液分析预约确认......"她轻轻起身，从冰箱取出针剂，借着微光看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副作用。
厨房的钟显示凌晨三点十八分。林小鹿想起餐厅里那碗没喝的当归乌鸡汤，想起婆婆嘴角的白芝麻，想起公公镜片后审视的目光。她拿出手机，删掉了那条"阖家欢乐宴"的支付提醒，却在相册里无意划到去年全家福——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用力，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她咬住了下唇。疼痛比预想的轻微，却让她突然流泪。齐朗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睡裤皱巴巴地卷着一边裤脚。"要我帮忙吗？"他问，声音里带着刚醒的沙哑。
林小鹿摇摇头，却把下一支针剂递给了他。齐朗接过时，手指擦过她的手背，温度比药水还要凉。他低头研究说明书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备考医学研究生时的专注。
"会疼吗？"他问，酒精棉球在她皮肤上画着圈。
"比想象中好。"林小鹿回答，看着他笨拙地捏起皮肤的动作，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帮她挑出奶茶里的珍珠。
针尖刺入时，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窗外，晨光正在天际线上晕染开来，像极了培养皿里等待受精的卵子周围那圈朦胧的光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