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停电来得毫无预兆。林小鹿正在给促排卵针剂拍照记录,手机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整个公寓陷入黑暗。冰箱运作的嗡鸣、空调出风口的沙沙声、路由器闪烁的绿光——所有电子设备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齐朗?"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没有回应,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从卧室传来——那是他们结婚时买的机械钟,三年来第一次成为这个家唯一的时间计量器。

林小鹿摸黑走向书房,脚趾撞上了打包箱的尖角。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用受伤的脚数着步子:从厨房到书房正好十七步,和促排卵期间每天测量的基础体温天数相同。

书房门缝里透出诡异的蓝光。推开门时,她看见齐朗正用笔记本最后的电量疯狂保存代码,屏幕光照亮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备用电源呢?"林小鹿问,声音比预想的要尖利。

"坏了。"齐朗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痉挛般地滑动,"就像上个月的结婚纪念日。"这个比喻让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几秒。林小鹿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进度条,突然想起B超显示器上那些等待测量的卵泡。

笔记本最终黑屏时,齐朗的咒骂声和楼下邻居的抱怨混在一起。林小鹿划亮手机,电量显示只剩12%。锁屏上是三天前的日历提醒:"系统维护日",下面还有她随手记的"取卵后复查"。

"物业说全小区停电。"齐朗的声音从黑暗中浮起来,"至少八小时。"他站起来时撞翻了咖啡杯,液体泼在键盘上的声音像极了上周吵架时打翻的冬瓜排骨汤。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生殖中心发来的短信:"林女士,您的激素水平显示......"后面的文字被电量不足的提示框切断了。林小鹿下意识按了锁屏,这个动作让齐朗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极了促排卵针扎进皮肤时她脸上的表情。

他们摸黑坐在客厅地板上,中间隔着个充电宝——那个曾经能同时给两部手机充电的方块,现在和他们的婚姻一样失去了能量。窗外偶尔闪过的车灯照亮墙上的婚纱照,玻璃相框反射出两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蜡烛呢?"林小鹿问。她记得去年停电时,齐朗用融化的蜡油在餐桌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在12栋。"齐朗的回答简短得像医疗报告。分居后,那些香薰蜡烛跟着他搬去了新住处,就像促排卵药物始终留在林小鹿这边。

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林小鹿能听见齐朗的呼吸声,比平时急促,像是刚跑完步。这让她想起取卵手术那天,麻醉醒来时听见的监护仪"滴滴"声——同样规律,同样令人不安。

"手机要没电了。"齐朗突然说。他的屏幕光照亮茶几上的冻卵同意书,签名处还沾着去年滴落的红酒渍。林小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了齐朗同样伸过来的手。

两只手同时缩回的速度比促排卵针剂的注射还快。黑暗中响起尴尬的轻咳,像是谁在清嗓子掩饰什么。林小鹿的脚踝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那个被Hammy AI诅咒过的平板,现在它只是个冰冷的金属板。

"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齐朗的声音突然从沙发另一端传来,"也是突然停电。"林小鹿当然记得。三年前那家餐厅的应急灯亮起时,她看见齐朗的白衬衫上沾着意面的酱汁,像个手忙脚乱的大男孩。

"你当时用打火机照明。"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意外的柔软,"差点烧到服务生的领结。"

齐朗的笑声在黑暗中格外温暖。这个声音让林小鹿想起B超显示器上那些跳动的光点——代表着生命最初形态的闪烁。"现在连打火机都没有。"他说,语气里的自嘲像层薄薄的冰。

林小鹿突然站起来。她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走向玄关,从挂钩上取下备用钥匙——这个动作她做过上千次,比给自己打促排卵针还熟练。钥匙串上有个微型手电筒,是齐朗去年买的露营装备之一。

按下开关的瞬间,光束照亮了茶几上的狼藉:吃剩的外卖盒、干涸的咖啡渍、还有那本被翻烂的《试管婴儿指南》。齐朗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在生殖中心阅读知情同意书时的表情。

"我去买蜡烛。"林小鹿说,光束扫过齐朗磨破的裤脚——那里有个她一直说要缝却始终没动手的破洞。

便利店的距离是583步。林小鹿数着自己的脚步声,这个习惯是从促排卵周期开始的——每天步行6000步,医生说要促进血液循环。货架上只剩最后两包蜡烛,包装上印着"浪漫晚餐"的字样,配图却是支快要燃尽的残烛。

回去的路上,手机彻底没电关机了。林小鹿站在小区门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记得齐朗的电话号码。这感觉比取卵手术时的麻醉还要让人眩晕——他们曾经共用所有账号密码,现在却连最基本的数字联系都切断了。

601室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林小鹿推开门时,看见齐朗正用瑞士军刀的火柴功能点燃什么。餐桌上摊着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页,他正在烧那些代码草稿照明。火光跳动在他脸上,勾勒出比实际年龄更深的纹路。

"你回来了。"他说得像是她只是下楼倒了个垃圾,而不是分居两周后首次踏入这个空间。林小鹿注意到桌上摆着两个马克杯——杯柄上的裂痕是她去年发脾气时摔出来的。

蜡烛点燃后,影子在墙上跳起诡异的舞蹈。林小鹿看着自己放大的侧影,突然想起B超探头在腹部移动时的阴影。"没找到打火机?"她问,声音被烛光烤得有些发颤。

齐朗摇摇头,举起那个烧得只剩边角的纸片:"在烧我们的'离婚协议草案'。"他说这话时带着奇怪的笑意,像是讲了个只有他们懂的黑话。火光照亮了纸角上"财产分割"几个字,墨水正在高温下卷曲变形。

林小鹿从包里掏出蜡烛,塑料包装在寂静中发出刺耳的声响。"只剩这种了。"她递过去一包,"香薰的,薰衣草味。"这个选择让两人都愣了一下——薰衣草是齐朗最讨厌的味道,却是她失眠时的必备。

他们沉默地布置着烛台。齐朗用融化的蜡油固定蜡烛时,林小鹿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比上周淡了些。这个发现让她胸口发紧,像是有人往心脏上缠了圈保鲜膜。

"像不像三年前?"齐朗突然问。他指的是他们刚搬进婚房那晚,也是停电,两人就着手机光拼装宜家家具到凌晨。林小鹿点点头,却想起上周在生殖中心,医生用类似的语气说"卵泡发育得很好"——都是带着希望的陈述句。

烛光下,林小鹿发现601室比她想象的整洁。书架上的编程手册按颜色排列,厨房台面没有堆积的碗碟,连沙发靠垫都摆成了标准的直角。这个发现莫名让她眼眶发热——齐朗从来不是个讲究的人,除非在极度焦虑时才会疯狂整理。

"你的药。"齐朗突然指向冰箱,"需要冷藏的那些。"林小鹿这才注意到冰箱门上贴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个温度计和钟表——他特意记录了每次开门的时间和时长,像守护某种精密实验。

烛芯爆出个小小的火花。林小鹿看着墙上跳动的影子,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三周来第一次真正看着对方说话。没有手机屏幕的阻隔,没有平板电脑的干扰,就像促排卵周期前那些最原始的检查——医生总说最基础的往往最准确。

"生殖中心来短信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被烛光烤得有些干裂,"激素水平......"

"我知道。"齐朗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上蜡油的痕迹,"我收到副本。"这个细节像根细针,轻轻刺破林小鹿胸腔里某个肿胀的情绪。她不知道医院会把检查结果同步给配偶,就像不知道齐朗仍然在紧急联系人栏写着自己的名字。

沉默像融化的蜡油般蔓延开来。林小鹿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指甲上还留着促排卵期间禁止美甲的素色。齐朗突然起身,从卧室拿出个铁盒子——是他们蜜月时在京都买的茶叶罐,现在装着各种数据线。

"给你手机充电。"他递来个充电宝,外壳上贴着褪色的樱花贴纸,"太阳能的那种。"林小鹿接过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那些写代码磨出来的硬皮,曾经在她后背留下过微妙的触感。

手机重启的提示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屏幕亮起的瞬间,林小鹿条件反射地挡住通知栏——那里有她设置的"离婚律师咨询"提醒。但齐朗已经别过脸,专注地盯着快要燃尽的蜡烛,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系统崩溃纪念日。"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程序员特有的术语幽默,"去年今日,公司的服务器......"

"宕机八小时。"林小鹿接上他的话,像完成某种仪式,"你修到凌晨三点。"她记得那天自己煮了姜茶送去公司,却看见齐朗和女实习生并肩调试服务器的背影。当时的猜疑像团乱麻,如今在烛光下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蜡烛即将燃尽时,林小鹿的手机突然亮起来。是物业群发的通知:"电力恢复预计推迟至明日凌晨"。齐朗看着这条消息,嘴角扯出个苦笑:"正好错过你的注射时间。"这个细节记得如此精准,让林小鹿的心脏漏跳一拍。

"去我那边吧。"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7栋有备用发电机。"这个提议悬在两人之间,像B超显示器上那个等待测量的优势卵泡。

齐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烛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是某种精密的刻度表。"药需要冷藏。"他最终说道,语气像个严谨的实验室助手。

他们摸黑收拾必需品。林小鹿看着齐朗把笔记本电脑装进背包——那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易碎品。突然,他的手电筒光束停在了床头柜上:那里摆着个相框,里面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在餐厅应急灯下的自拍,照片角落还能看到那滩著名的意面酱汁。

"走吧。"齐朗说,把相框也塞进了包里。这个动作让林小鹿想起取卵手术后,医生递来的那个装着卵泡液的试管——同样小心翼翼,同样充满某种难以言喻的希望。

楼道里的应急灯突然亮起来,刺得两人同时眯起眼。在这短暂的光明中,林小鹿看见齐朗的背包拉链没拉好,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离婚协议草案"——现在它只是个用来引火的废纸了。

电梯仍然停运。他们沿着消防通道往下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回荡。林小鹿数着台阶:十七阶一平台,正好是她每天要打的促排卵针剂量。齐朗走在她身后半步,呼吸声平稳得像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

走到三楼转角时,备用照明灯突然闪烁起来。在这明灭不定的光线中,齐朗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不是为了搀扶,只是单纯的触碰,像电路突然接通时那微妙的电流。林小鹿没有挣脱,她想起B超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光点,医生说过那代表着生命最初的信号。

"系统崩溃纪念日。"齐朗又说了一遍,这次带着全新的含义。林小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在墙上投下的影子,突然明白有些连接不需要电力,有些数据不需要云端,而有些希望,就像黑暗中最原始的烛光,只需要存在就足够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