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如同冰冷的墨汁浸透了整片荒原。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几点暗红的余烬,在刺骨的寒风中苟延残喘,忽明忽灭,映照着围坐众人疲惫而麻木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尘土、汗臭和绝望混合的死亡气息,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铅。
“起来!”陈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片刮过冻土,打破了死寂。他第一个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但脊梁依旧挺直。他踢灭了最后一点火星,目光扫过众人,“该走了。趁天亮前多赶点路,避开不必要的眼睛。”
没有人抱怨,甚至连呻吟都压抑在喉咙里。生存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哀鸣。老人被两个伤势较轻的汉子搀扶起来,他咳得更厉害了,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暗红的血沫溅在胸前的破布上,如同凋零的梅花。小女孩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小脸冻得发青,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对未知的茫然。
我和陈远走在最前。我手中紧握着那柄沾满血污的弯刀,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丝刺痛,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保持着一丝清醒。陈远则抱着他那张简陋的硬弓,弓弦紧绷,几支磨尖的木箭插在腰间的破皮索里,他的眼睛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灰蒙蒙的、被白骨点缀的道路。
那条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由无数倒毙者被风沙和后来者脚步踩踏出的、在荒原上蜿蜒的惨白色疤痕。粗大的腿骨、细小的肋骨、空洞的眼窝、碎裂的颅骨……层层叠叠,铺满了道路两侧的沟壑,甚至堆叠在路中央。枯死的树木扭曲着枝干,如同无数伸向天空控诉的手臂。几只硕大的乌鸦被我们的脚步声惊起,发出“呱呱”的聒噪,盘旋在低空,黑豆般的眼睛贪婪地扫视着这支移动的“食物”。
我们踩着硌脚的白骨,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内脏。昨天分食的那一点点肉干早已消耗殆尽,胃袋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绞痛和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弱感。干渴同样致命,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搜刮来的那点劣酒,在寒冷和伤痛的夜晚已经消耗殆尽。
“水…水…”老人沙哑地呻吟着,声音微弱,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陈远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面和远处的地势。他指着前方一处地势更低洼、看起来曾经是河床的地方:“去那边看看,试试运气。”
依旧是绝望的挖掘。用断裂的矛杆、磨钝的骨片、甚至双手,在坚硬的冻土上刨挖。力气在迅速流失,绝望在蔓延。挖了许久,只刨出一个浅浅的土坑,下面依旧是干燥的黄土。
“没用的…挖不出的…”那个抱着断臂的汉子王瘸子(昨天他自己报的诨名)绝望地瘫坐在地,眼神空洞。
“闭嘴!挖!”陈远厉喝一声,自己跳进坑里,夺过一根木棍,疯了一样往下戳。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
我咬着牙,也加入进去。虎口早已磨破,鲜血混着泥土粘在木棍上。就在这时,我的木棍尖端似乎戳到了一片相对松软的土层!一股极其微弱的湿气!
“有水汽!”我嘶哑地喊道,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激动。
这一声如同强心剂!连王瘸子都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到坑边。众人再次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地刨开那片湿泥!
终于,一股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虽然细小,虽然浑浊不堪,但那是水!生命的源泉!
“快!快接住!”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破陶罐、几片勉强卷成锥形的树皮、甚至用手掬着……所有人不顾肮脏,贪婪地收集着这渗出的泥浆。没有过滤,也来不及过滤,浑浊的泥水被直接灌进干得冒烟的喉咙,带着沙砾的粗糙感和浓重的土腥味,却比任何琼浆玉液都甘甜!
每人分到一小口,只够稍稍缓解那火烧火燎的干渴。老人贪婪地吞咽着,被呛得剧烈咳嗽,血沫喷溅。小女孩小口啜饮着,泥水顺着下巴流下,冲开一道污痕。
补充了这点微薄的水分,队伍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生气,继续在累累白骨中跋涉。灰暗的太阳挣扎着爬升,却吝啬地只投下一点惨白的光,毫无暖意。寒风卷着沙尘,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
中午时分,前方的景象让所有人骤然停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道路变得异常宽阔,白骨也堆积得更加密集,几乎铺满了整个视野。而在这些白骨之间,散落着大量锈迹斑斑、残破不堪的武器——断裂的长矛、卷刃的刀剑、破碎的盾牌、甚至还有几具腐烂大半、被乌鸦啄食得面目全非的披甲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和一种更陈旧的、令人作呕的尸腐气息。
“是…是战场…”一个叫刘大的汉子声音发颤,他是队伍里相对壮实的一个,昨天也受了点皮外伤,“好多…好多人死在这…”
“看那边!”另一个汉子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土坑。与其说是坑,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尚未被风沙完全掩埋的万人冢!坑里堆叠着密密麻麻、姿态扭曲的尸骸,大多穿着破烂的、式样不一的号衣,显然属于不同的势力。有些尸体还很“新鲜”,呈现出可怖的青紫色肿胀,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更多的则是白骨化严重,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
易子而食?在这里,连“易子”都成了奢侈。这是军队溃败后,被集体屠杀或抛弃的士兵坟场!是军阀混战最赤裸裸的残酷写照!
“小心点!”陈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弓弦也已搭上了一支木箭,“这种地方,最容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也最容易有‘捡尸’的。”
“捡尸的?”王瘸子惊恐地问。
“就是专门在这种战场遗迹里翻找死人财的家伙。”陈远眼神冰冷,“比流寇还狠,为了半块干粮,能毫不犹豫地捅死活人。”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众人下意识地靠拢,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木棍、石头、骨片。连小女孩都吓得紧紧抱住了爷爷的腿,老人则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我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个巨大的万人冢,尽量远离那些散发着恶臭的新鲜尸体。脚下的白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空气中弥漫的死寂,比寒风更刺骨。
突然!
“呜——!”
一声凄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一片半塌的土墙后响起!紧接着,杂乱的、充满暴戾的喊杀声爆发出来!
“杀啊!抢粮!抢女人!”
“别放跑一个!都是两脚羊!”
十几条人影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从那片废墟中狂叫着冲了出来!他们同样衣衫褴褛,但比普通流民更加凶悍,眼神里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和疯狂。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沾满污垢和暗红血渍的武器——豁口的砍刀、绑着石块的木棒、生锈的草叉,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半截人的大腿骨!
是溃兵!而且是已经彻底失去约束、沦为食人野兽的溃兵!他们显然把我们也当成了可以随意宰割的猎物!
“结阵!靠拢!”陈远厉声咆哮,声音如同炸雷!他瞬间张弓搭箭,弓弦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嗖!”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溃兵,正挥舞着那根人腿骨,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木箭精准地射入了他大张的嘴巴,贯穿后颈!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一仰,重重栽倒,人腿骨脱手飞出。
但这致命的一箭并未吓退这群红了眼的野兽!血腥味反而更加刺激了他们的凶性!
“他们有弓!先杀那个放箭的!”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像是头目的溃兵狂吼着,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带着五六个人直扑陈远!
剩下的溃兵则怪叫着,如同潮水般涌向我们这些挤在一起的、老弱病残的流民!
“跟他们拼了!”刘大怒吼一声,抓起地上半块残破的盾牌(不知是哪个倒霉士兵留下的),挡在了老人和小女孩前面,另一只手挥舞着一根捡来的、带着矛尖的断矛!
“杀!”王瘸子也豁出去了,独臂抄起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向一个冲过来的溃兵!
惨烈的混战瞬间爆发!
没有阵型,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以命搏命的厮杀!
我怒吼一声,迎着那个扑向陈远的刀疤脸溃兵头目冲了上去!不能让他干扰陈远的弓箭!陈远是我们唯一的远程杀伤和指挥核心!
“铛!”
弯刀与沉重的鬼头刀狠狠磕在一起!火星四溅!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刀柄传来,震得我手臂发麻,虎口崩裂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这刀疤脸的力量极大,远超普通流民!
“小崽子找死!”刀疤脸狞笑着,鬼头刀带着恶风,横扫我的腰腹!速度极快!
我狼狈地向后急退,脚下踩到一根滑溜的腿骨,身体一个趔趄!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我的肚皮扫过!死亡的寒意让我汗毛倒竖!
“噗!”又是一声轻响!
一支木箭擦着我的耳边飞过,狠狠钉在刀疤脸持刀的右臂肩窝!他发出一声痛吼,动作一滞!
好机会!我稳住身形,不顾一切地前扑,手中弯刀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捅向他的小腹!刀疤脸反应极快,忍着剧痛侧身躲闪!
“嗤啦!”
弯刀没有刺中要害,却在他侧腰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
“啊!!”刀疤脸发出凄厉的惨叫,凶性被彻底激发,他竟不顾伤势,如同疯虎般抡起鬼头刀,朝我当头劈下!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躲不开!我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是刘大!他不知何时摆脱了纠缠他的溃兵,用那半块残破的盾牌,狠狠撞在了刀疤脸的侧后!这一撞力道极大,撞得刀疤脸脚下不稳,劈砍的动作瞬间变形!
鬼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擦着我的头皮劈落,狠狠砍在我身旁一具半腐烂的尸体上,碎肉和污血四溅!
机会!我眼中厉色一闪,身体如同弹簧般弹起,手中弯刀借着前冲的势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进了刀疤脸因剧痛和愤怒而大张的喉咙!
“呃…嗬嗬…”刀疤脸眼珠暴突,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怪响。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
我拔出弯刀,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转头看去,刘大正被另一个溃兵用草叉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刘大!”我嘶吼着冲过去支援。
另一边,陈远如同鬼魅般在混乱的战场边缘游走。他的弓弦每一次鸣响,必有一个溃兵应声倒下!咽喉、眼睛、心窝……他的箭如同死神的点名簿,精准而致命!他极大地分担了正面战场的压力。
但溃兵的人数依旧占据优势,而且更加凶狠。一个溃兵绕过了刘大的防线,怪叫着扑向被老人护在身后的小女孩!他眼中闪烁着淫邪和贪婪的光芒!
“小丫头片子,细皮嫩肉!”他伸出肮脏枯瘦的手,抓向小女孩的头发!
老人目眦欲裂,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将小女孩死死护在身下,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只魔爪!
“滚开!”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是王瘸子!他竟从侧面猛扑过来,用仅存的一条手臂,死死抱住了那个溃兵的腰!他张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狠狠一口咬在溃兵的大腿上!
“啊!!”溃兵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拼命挣扎甩打!王瘸子如同附骨之蛆,死死咬着不放,任凭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头上、背上!
“噗嗤!”
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从侧面狠狠捅进了溃兵的肋下!是另一个叫赵三的汉子!他满脸是血,眼神凶狠!
溃兵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了看插进身体的短刀,又看了看死死咬住他大腿的王瘸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血沫,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压在了王瘸子身上。
王瘸子被压得闷哼一声,松开了嘴,大口喘息着,脸上、嘴里全是溃兵的污血和碎肉。他挣扎着想推开尸体,却牵动了断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陈远的箭矢如同精准的点杀机器,又有两名溃兵被射倒。加上刀疤脸头目的死亡,剩下的溃兵终于胆寒了。他们看着如同疯魔般拼命的流民,看着那个如同幽灵般不断收割生命的弓箭手,又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同伙尸体。
“鬼!他们是鬼!”
“跑!快跑啊!”
恐惧压倒了贪婪。剩下的五六个溃兵发出惊恐的尖叫,丢下武器,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朝着来时的废墟方向亡命奔逃,很快消失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
战斗,结束了。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屎尿失禁的恶臭和死亡的气息。地上又增添了十几具尸体,有溃兵的,也有我们的人。
刘大腿上被草叉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靠着半截土墙,撕下布条死死勒住,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赵三胳膊上挨了一刀,鲜血染红了衣袖。王瘸子则被尸体压着,挣扎着爬出来,断臂处包扎的破布再次被血浸透,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显然内腑也受了伤。
最惨烈的是那个保护老人和小女孩的汉子。他为了保护他们,被两个溃兵围攻,胸口被捅了好几刀,肠子都流了出来,早已气绝身亡,眼睛还圆睁着,望着灰暗的天空。他临死前,还死死抓住了一个溃兵的脚踝。
老人剧烈地咳嗽着,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全靠一口气撑着。小女孩扑在爷爷身上,放声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令人心碎。
我拄着弯刀,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虎口崩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看着这惨烈的景象,看着那个为了保护老弱而惨死的汉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在胸中翻腾。
九个人。出发时十一个人,现在,只剩下九个活着的。一个重伤濒死(老人),三个重伤(刘大、王瘸子、赵三),一个轻伤(我),一个孩童(小女孩),只有陈远和另外两个伤势较轻的汉子还算有行动力。
代价,太惨重了。
陈远默默走过来,他脸上也溅上了血点,气息有些急促。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个惨死汉子的情况,眼神沉痛地摇了摇头。他又走到老人身边,探了探鼻息和脉搏,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撑不了多久了。”陈远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内腑全伤,失血太多。”他看向那个扑在爷爷身上痛哭的小女孩,又看向我,眼神复杂。
小女孩的哭声像一把钝刀,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老人似乎听到了哭声,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费力地寻找着孙女的身影。他伸出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似乎想抚摸小女孩的头。
“囡…囡…不…哭…”老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涌出,“活…活下去…跟…跟着…他们…”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我和陈远,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托付。
我和陈远都沉默着。这托付,沉重如山。
“爷…爷爷…”小女孩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老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女,又看了一眼这片白骨累累、浸透鲜血的土地,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熄灭了。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爷爷——!!!”小女孩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
老人死了。在经历了尸坑的恐怖、蛮族的屠刀、迁徙的艰辛和溃兵的袭击后,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之火,倒在了距离希望(黑石峪)尚不知多远的白骨道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寒风的呜咽和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连重伤呻吟的刘大和王瘸子,都暂时忘记了疼痛,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死亡,再一次如此真实、如此冰冷地降临。
陈远站起身,面无表情,但他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走到那个为了保护老人和小女孩而牺牲的汉子身边,弯腰,用蛮族骑兵那把相对精良的弯刀,割下了汉子的一缕头发,又从他紧握的手中,取下了一枚小小的、刻着“平安”二字的劣质铜钱(可能是他唯一的念想)。陈远将头发和铜钱仔细收好。
然后,他看向我和众人,声音冰冷得如同冻土:“埋了他们。马上。没时间哭了。”
依旧是沉默的行动。用断裂的武器、用双手,在坚硬的冻土上刨出两个浅浅的坑。将老人和那个无名汉子的遗体小心地放进去。没有棺木,没有祭品,只有冰冷的泥土。小女孩被一个汉子强行抱开,她哭得声嘶力竭,小拳头无力地捶打着汉子的胸膛。
“入土为安。总比曝尸荒野,被野兽啃食强。”陈远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残酷的安慰,“记住他们。记住为什么死。”
泥土覆盖了遗体,堆起两个小小的土包。刘大找来两根相对粗直的白骨,用力插在坟前,权当墓碑。
“走。”陈远不再看那两座新坟,抱起他的弓,转身,目光投向南方那条依旧被白骨铺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他的背影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决绝。
我默默走到小女孩身边。她哭得已经脱力,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土上,无声地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却停在了半空。手上沾满了干涸和新鲜的血污。
最终,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起来,囡囡。我们得走了。爷爷希望你活着。”
小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大眼睛里一片空洞的死寂,仿佛灵魂也随着爷爷一起埋葬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看那两个小小的土包,没有任何反应。
那个抱着她的汉子叹了口气,将她瘦小的身体背在了背上。小女孩没有挣扎,像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布娃娃,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汉子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汉子破烂的衣衫。
队伍再次启程。人数变成了九个。气氛比出发时更加沉重、更加绝望。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在每个人头顶。伤者的呻吟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楚。刘大拄着那根断矛,一瘸一拐。王瘸子被赵三搀扶着,脸色灰败。我的手臂也阵阵刺痛。
我们踩着无尽的白骨,沉默地前行。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黑石峪,那个传说中的避难所,在灰暗的地平线那头,依旧遥不可及。
陈远走在我身边,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刚才那溃兵头目,用的刀法…像是北边‘黑狼军’的路子。”
我一怔:“黑狼军?”
“一支横行北地、臭名昭著的流寇武装,由溃兵、土匪和蛮族逃奴组成,人数不多,但极其凶残狡猾,专在战场遗迹和流民迁徙路上劫掠,尤其喜欢虐杀。”陈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他们头领叫‘秃鹫’,据说以前是个边军百夫长,心狠手辣。刚才那批,可能只是他们的一支前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击退一群溃兵,又可能招惹上更凶残、更有组织的流寇武装?
“他们…会追来?”我握紧了弯刀。
“不好说。”陈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后方和两侧的旷野,“但我们必须更快。找个更隐蔽的地方休整,处理伤口。这样走下去,不用别人动手,我们自己就得全死在这路上。”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小块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严重的粗糙兽皮,上面用炭条画着一些极其简陋的线条和符号。
“这是…地图?”我惊讶地看着那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图形。
“逃难时从一个老行商尸体上捡的。”陈远小心翼翼地展开兽皮,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画着几道波浪线和一个三角符号的点,“黑石峪大概在这方向。按脚程…至少还要走五天。但关键不是距离…”他用手指在兽皮上划了一条线,绕过一片画着密集小点的区域,“前面,必须绕过‘死人滩’。那里是几条乱兵道的交汇点,比刚才那地方更凶险十倍!常年盘踞着各路牛鬼蛇神,真正的活人禁区。”
死人滩!活人禁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
“绕过去?”我看着地图上那大片代表“死人滩”的密集小点区域,范围相当大。
“嗯。从西边走,贴着那片叫‘鬼见愁’的石林边缘。”陈远指向地图西侧一片画着嶙峋怪石符号的区域,“石林地形复杂,容易藏身,但也可能有别的麻烦。但总比硬闯死人滩强。”
我点点头,别无选择。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黑石峪那个简陋的标记上。那个地方,真的如陈远所说,是贫瘠却相对安全的避难所吗?还是另一个未知的陷阱?
“另外,”陈远收起地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异样,“刚才在那片战场,我除了武器,还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他从怀里掏出几块黑褐色、带着明显人工敲打痕迹的石头碎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入手沉重,质地坚硬,断面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略带金属质感的乌光。这不是普通的石头!
“这是…石炭?”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前世的知识碎片浮现——煤炭!古代称为石炭或石墨!
“你认得?”陈远眼中精光一闪,锐利地盯着我。
我心中微凛,知道自己失言了。一个“失忆”的流民不该认识这个。我含糊道:“以前…好像听人说过,一种能烧的黑石头?”
陈远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没错,是石炭。而且看这成色和碎片分布,附近可能有矿脉!如果能找到…”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说明了一切。在缺乏木材的荒原,稳定的燃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温暖,意味着煮熟食物(减少疾病),甚至意味着冶炼!
石炭矿脉!这意外的发现,如同一道微弱的希望之光,刺破了笼罩在队伍上空的绝望阴云!虽然遥远,虽然艰难,但这可能是一个立足、甚至发展的关键资源!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找到那片石林,绕过死人滩,抵达黑石峪!然后…找到矿脉!
我抬起头,望向南方。灰暗的天空下,白骨铺就的道路依旧望不到尽头。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骨粉和沙尘。小女孩伏在汉子背上,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衣衫。伤者的呻吟在风中飘散。
地狱之路,仍在脚下延伸。但希望的种子,已在最深的绝望和牺牲的血土中,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