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南的阴雨,似是沾了离人愁绪,比之中原更为缠绵三分。那雨丝如牛毛、如细缕,自铅灰色天幕簌簌飘落,不紧不慢,仿若要将世间一切喧嚣都悄然湮灭。

沈括独坐于昏黄灯下,昏灯如豆,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不定,投下他斑驳的身影。

他两鬓斑白,如霜雪悄然覆上枝头,眉间皱纹深如刀刻,那里藏着岁月沧桑与仕途坎坷。

想当年,他身为鄜延路经略使,意气风发,率军戍边,保一方安宁,那时的他,恰似出鞘宝剑,锋芒毕露。而如今,却蜗居在这润州(镇江)梦溪园蛰居七年,远离政治中心。

一隅一局,蜗居之所不过三进,庭院深深,却透着无尽寥落。

后院辟了菜畦,种些菘韭葱蒜,这是生活的无奈之举。

张氏坐在内室,灯影在她脸上晃动,偶尔传来杯盏轻碰之声,似是她满心不满的宣泄。

沈括却浑然不觉,宛如置身另一个世界,只低头啃着干硬馍馍,就着酱菜,一口一口,细嚼慢咽。那馍馍干涩异常,却似蕴含着往昔岁月的厚重,他仿佛口中并非粗粝之食,而是当年汴京樊楼的珍馐。

案上堆满了书卷,皆是他的心血结晶。有他亲手誊录的《水经注》,郦道元笔下的山川河流、古迹传闻跃然纸上,仿若一幅宏大的山水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汉书·地理志》亦在其中,那是大汉疆域的地理密码,郡国、山川、物产皆记录在案,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与沧桑。

亦有《神农本草经》,书中记载草木金石、虫鱼鸟兽,皆可入药,以疗百病。沈括常常思索,古人如何凭借经验与智慧,将这些自然之物化作治病良方。

《九章算术》更是古人智慧的宝库,算筹纵横之间,已能解世间诸多难题,那些精妙的算法与公式,令他叹为观止。

更有他游历四方时记下的笔记,延州的黑油,那漆黑如墨、可燃可膏之物,究竟该如何定名?雁荡山的奇峰,怪石嶙峋,云雾缭绕,仿若仙境;汴河的漕运规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支撑着大宋的经济命脉。

凡所见闻,皆录于纸,他深知,这些皆是世间珍宝,不可轻易遗忘。

如今,他正思索着如何为延州那“油”定名。翻动书页,指尖停在《汉书·西域传》上,喃喃道:“‘高奴县有洧水,肥可燃’,此‘洧水’莫非即此物?”

那洧水,跨越千年时光,与眼前的黑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取《水经注》细读,见郦道元记“石漆”,不禁拍案:“妙哉!此物色黑如漆,生于石隙,称‘石漆’最宜!”一时欣喜,竟忘了口中馍馍干涩,又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似要将这发现一同咽下,铭刻于心。

桌上另有一叠手稿,墨迹犹新,正是他倾注心血所著的《梦溪笔谈》。

天文历算,他探究星辰运转之规律,日月盈亏之奥秘,仿若能窥探宇宙之玄机。医药农桑,他记录各种草药功效、种植之法,希望能让百姓远离病痛,五谷丰登。

兵法音律,他亦有所涉猎,深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音律之道,则可调和人心。

他时而提笔添注,时而沉吟推敲,浑然不觉窗外雨势渐大。竹梢被风压得低垂,沙沙作响,如怨如诉,似是诉说着世间不平。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整日伏案,写这些无用的东西,能换几文钱?”

张氏立于门边,眉目含霜。她年岁比沈括小许多,本是上官之女,因慕其才名下嫁。想当年,她对沈括满心倾慕,以为能与才子共度一生,共享荣华。如今沈括落魄,她心中怨恨日深,言语愈发尖刻。

沈括这才回神,缓缓抬头,目光仍有些恍惚,似刚从古籍中抽离。他温声道:“夫人还未歇息?”

张氏冷笑:“米缸将罄,明日连酱菜也无,你倒有闲情逸致翻这些故纸堆!”

沈括默然,目光落回案上《神农本草经》,轻声道:“古人智慧,不可轻弃……”那书中记载,皆是古人对天地万物的认知与探索,是无数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岂能因一时困顿而舍弃。

“智慧?”张氏讥诮,“你的智慧,便是被贬至此,连累妻儿受苦?”

沈括不语,只缓缓合上书卷,指尖在封皮上摩挲,似在安抚一个老友。他心中五味杂陈,昔日仕途顺遂时的豪情,如今已化作无尽苦涩。但他心中的信念从未动摇,他要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所知所学传承下去。

窗外雨声渐急,竹影摇乱,灯芯爆出一朵灯花,倏忽而灭。黑暗中,沈括的声音低低传来:“夫人……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

张氏攥着抹布站在门边,冷眼看着沈括袖口磨破的补丁和桌上干硬的馍馍。她凄惨摇头:“米缸见底了,明日连酱菜也无——你那些破书能换钱么?”

沈括肩膀一颤,却未回头,只低声道:“再等等……朝廷若能用《天下州县图》,或会召我回京……”

张氏嗤笑一声:“七年了!你还在做梦!”

沈括枯坐在书案,颤抖的手抚过一卷《春秋繁露》,这是当年恩师所赠,如今却要拿去换米。

他眼眶微红,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话来。

“怎么?舍不得了?”

张氏立在门框边,双手抱臂,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沈经略在延州时不是最会精打细算么?如今倒对这些死物恋恋不舍了。”

沈括闻言身形一颤,眼前又浮现出永乐城下的烽火。那日他明明再三上奏不可轻进,可那无能的徐禧......他猛地闭眼,手中书卷“啪”地落在案上。

“夫人...”他声音嘶哑,“这些书...都是...”

“都是你的命?”张氏突然提高声调,“那我的命呢?上月在解库(当铺)典当的玉佩,就换了三斗糙米!”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解票拍在桌上,“今日说了,这些古籍...最多值两贯钱。”

雨声忽然大作,一道闪电照亮沈括惨白的脸。他望着妻子眼角新添的皱纹,想起她当年出嫁时的风光无限,胸口如压千斤巨石。

“我明日...去城南书院问问。”他艰难地开口,“王山长一直想收...”

“收什么?收你这些破烂?”

张氏抓起一本《九章算术》狠狠摔在地上,“沈存中!你看看现在谁还认你这个'通才'?朝堂上那些人物,哪个不是把你当笑话看!”

沈括佝偻着背去捡书,指尖碰到泛黄的纸页时,一滴浊泪砸在上面。他想起元丰三年在司天监修订历法时,官家还赞赏他“博闻强识”...

“哭?你还有脸哭?”

张氏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说不尽的疲惫,“我父亲当年怎么说来着?'沈括此子,聪明反被聪明误'...怪我都怪我,是我有眼无珠。”

她转身望向屋外如墨的夜色,“早知今日,我宁可嫁个贩夫走卒...”

沈括猛地抬头,嘴唇剧烈颤抖着。

案上油灯忽明忽暗,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个垂死的囚徒。他缓缓从怀中摸出个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块黑亮的石头。

“这是...延州带回来的石漆。”他声音轻得像在梦呓,“我近日研读《水经注》,发现此物或可...”

“够了!”张氏一把打落石块,黑石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尘土,“七年了!你还在做这些不着边际的梦!”她忍不住哽咽,“我...我只想要个能养家的丈夫...”

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沈括呆坐着,看着地上沾泥的石块,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一生。雨声中,他慢慢弯腰,将石块和书册一起捡起,用袖子轻轻擦拭。

“后日...后日我就去书院。”他哑着嗓子说,“这些...都卖了。”

张氏望着丈夫花白的鬓角,别过脸去。雨幕中,隐约传来她压抑的抽泣。沈括想伸手,最终只是将那块黑石攥得更紧了些。

油灯终于熬干了最后一滴油,在黑暗中“啪”地熄灭了。

沈括恍若未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那方早已干涸的砚台。这方端砚,还是当年在汴京时,王相公所赠。

雨水顺着窗棂渗进来,打湿了摊开的书稿。沈括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用袖子去擦。墨迹已经晕开,就像他这一生,明明精心勾勒,却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晕染。

“无妨,无妨...”他喃喃自语,眼前却浮现出三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时的沈存中,是朝野皆知的奇才。

司天监里,他改良的浑仪让群星运转尽在掌握;鄜延路上,他绘制的《天下州县图》详实精确,连官家都赞叹不已。他想起在延州时,发现的那种黑色油脂,当地百姓叫它“石漆”。

“此物日后必大行于世。”

年轻的自己曾在奏折中这样写道。如今想来,竟觉得可笑。大行于世的,终究是那些钻营之辈,而非这些真知灼见。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沈括的思绪飘向了那个改变一生的日子——永乐城大败。

元丰五年,他任鄜延路经略使。当朝廷决定在永乐筑城时,他就上疏力谏:“此地孤立无援,粮道漫长,若被切断...”

可惜啊,监军徐禧一意孤行。

五万大军,就这样葬送在了西夏人的铁骑之下。

“沈括!这是你的失职!”神宗皇帝的怒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沈括苦笑着摇头。他至今记得战后查验粮道时,那些被西夏人故意留下的宋军首级。

每一张脸他都认得,都是曾经在营帐里向他请教过兵法的年轻将领。

“不过如此罢了。”沈括摆摆手,目光落在案头那叠厚厚的《梦溪笔谈》手稿上。这里面记录着他毕生所学:天文历算、农田水利、兵法医药...可惜啊,这些心血,终究抵不过一场政治倾轧。

“沈存中啊存中...”沈括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一生,究竟算什么呢?”

窗外的雨声中,隐约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三更天了。

沈括想起年轻时在西湖边与苏轼把酒言欢的场景。那时他们约定,要一起写尽天下奇事,后又被卷进乌台诗案,痛失了这样一位好友,此类的遗憾,何其之多。

他颤抖着手,在《梦溪笔谈》的末页添上一行小字:“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唯有真知,可越古今。”

沈括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听着江南的夜雨敲打窗棂。

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案上的书稿。那晕开的墨迹,像极了永乐城下蔓延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