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吕大防府邸。
夜雨敲窗,烛影摇红。吕大防府邸的书房里,檀香袅袅,几位身着紫袍、绯袍的旧党重臣围坐案前,茶汤已冷,却无人去碰。
吕大防指尖轻叩案几,眉头深锁,缓缓开口:
“元祐以来,朝堂纷争,恶党尽黜,本是常理。可蔡持正(蔡确)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诸公——范纯仁、刘挚、梁焘,王岩叟皆是废变法中坚,此刻却都沉默不语。
“堂堂宰执,贬谪岭南新州(广南东路新兴),连父母都不能见……”吕大防声音低沉,“此事,已坏了我辈士大夫的体面。”
范纯仁轻叹一声,捋须道:“当日御史台弹劾蔡确《车盖亭诗》讥讽太皇太后,本意不过是让他外放,略施惩戒,谁曾想……”
“谁曾想庆寿宫竟真将他流放岭南!”
刘挚苦笑一声,“那些御史,嘴上喊打喊杀,不过是做给庆寿宫看,想让庆寿宫出来当个好人,给蔡确留几分颜面。可谁能料到,庆寿宫竟顺水推舟,直接绝了他的生路!”
吕大防摇头:“庆历年间,范文正、吕文靖(吕夷简)斗得再狠,也未至如此。熙宁变法,王安石贬逐我等君子,可司马君实、富彦国(富弼)等人,也不过是外放州郡,以元老之身坐镇大名府、洛阳,何曾像今日这般,连岭南烟瘴之地都成了宰执归宿?”
王岩叟一直未言,此刻才缓缓开口:“庆寿宫此举,已非寻常手段,而是……”
他目光一沉,“立威。”
众人心头一震。
“元祐反正,天下百姓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可庆寿宫终究是妇人临朝,最忌旁人轻慢。”刘挚低声道,“蔡确诗案,表面是讥讽她老人家,实则……是有人要借那只手,杀鸡儆猴。”
吕大防闭目长叹:“可这鸡……杀得太狠了。”
窗外雨声渐急,呼应着书房内的压抑。
“蔡确虽是奸邪,可终究是两朝宰执。”吕大防沉声道,“今日他能被贬死岭南,明日……”
他没有说完,但在座诸公皆明其意——今日是恶党,明日未必不是他们。
范纯仁苦笑:“当年神宗用恶法,我等骂王安石'尽变祖宗法度'。如今我等执政,却将人往死里逼……这算什么'元祐反正'?这分明是……”
“同归于尽。”刘挚冷冷接话。
吕大防起身,负手望向窗外雨幕,缓缓道:“官家渐长,庆寿宫年事已高。若他日官家亲政,想起昨日所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今日他们对变法派的赶尽杀绝,来日或许就是变法派对他们的清算。
“蔡确之事,已成恶例。”吕大防最终叹息,“但愿……我辈不会自食其果。”
御史言官常以激烈弹劾施压,嘴上喊打喊杀,恨不得弹劾死对方,实际是希望皇帝出面“宽赦”,维持士大夫体面,但高太皇此次未按常理出牌,这让一群御史台乌鸦都噤若寒蝉,吓得浑身都在打颤,说不出话来。
毕竟多少年了,朝堂都不曾这样贬谪一位紫袍大臣,上一个还是那奸邪丁谓,都是真宗还是仁宗朝的老黄历了,众人都不愿意去想,可扎实的学识,还是让他们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两个人。
丁谓在宋真宗朝后期权势滔天,他与宦官雷允恭勾结,擅自改动皇帝陵寝的设计方案,导致工程出现问题。
此外,他还独断专行,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引起了朝廷中许多大臣的不满。
宋仁宗即位后,刘太后垂帘听政,开始对丁谓进行清算,将他贬官。
丁谓被贬至崖州(海南)后,生活条件极为艰苦。
崖州地处偏远,远离政治中心,物质匮乏,文化落后。
他失去了往日的权势和财富,只能过着普通甚至困苦的生活。不过,当地官员对他监管,限制他的行动自由。
丁谓被贬并非冤枉,他确实该,可另外一个人却并非如此了——那就是寇准寇老西,想想也是让人唏嘘不已,那可是澶渊之盟为大宋拼出一口气的宰执大臣。
寇准为人刚直不阿,在政治斗争中得罪了不少人。
宋真宗晚年,丁谓逐渐得势,他与寇准的政见不合,且寇准对丁谓的为人颇为不齿。
后来,丁谓联合宦官雷允恭等人,在宋真宗面前进谗言,诬陷寇准,一句“天子岂能亲临险境”,叫宋真宗勃然大怒。
毕竟当年辽国入侵,他的表现实在是过于怯懦,差一点就要选择南狩。
另外,寇准性格过于刚直,在朝廷中树敌过多,导致他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最终被贬,先被贬为道州(湖南道县)司马,后又再贬雷州(广南东路雷州)。
寇准被贬到雷州后,当地官员和百姓对他十分敬重,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才是辽贼入寇那个力挽狂澜者,若不是他苦苦相劝天子过了黄河,就站在城楼上亲临第一线战场鼓舞士气,那大宋北边江山还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虽然他已失去宰相的高位,但当地还是尽力为他提供居住和生活条件,不过,他在南方的生活依然充满了孤独和凄凉,远离了汴京和朋友。
他居住在简陋的房屋中,生活清苦,但当地百姓对他十分爱戴,寇准在雷州积极传播中原文化,兴办教育,他还亲自参与当地的水利建设。
然而,作为一个华州下邽(关中渭南)人,天南地北,差异巨大的水土风貌,长期的贬谪生活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损害,最终他在雷州病逝。
夜雨淅沥,烛火摇曳。吕大防的书房里,几位重臣沉默良久,茶汤早已凉透,却无人去饮。
范纯仁轻叹一声,捋须道:“当时庆寿宫心意已决,蔡持正(蔡确)之事,我等再劝也无益了。”
刘挚当时就是那个喊打喊杀的,可如今他也苦着个脸,指尖轻叩案几:“我等若是不能顺着她的意思,恐怕都插不上话,怎奈何?”
王岩叟声音低沉:“当时更紧要的,是熙河六路之事,乃至于现在都还有人在谈论只要放弃熙河六路就可得太平。”
梁焘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后说道:“他们认为熙河地处偏远,耗费钱粮甚巨,每年还需朝廷大量补贴。且近年来边患稍缓,似无继续驻守大军之必要。觉得不如放弃熙河,集中精力发展内地,此乃当下权宜之计。”
吕大防眉头一皱,手指在案上重重一叩:“割弃熙河?笑话!那是将士们用血打下来的疆土!若弃之,吐蕃、夏贼必趁势东进,关中还能安稳?”
作为关中人,吕大防比谁都清楚熙河的重要性。一旦放弃,陇右屏障尽失,夏贼铁骑可直驱渭水,到时候关中士大夫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
王岩叟不满道:“说这话的,怕是连地形图都没看过!熙河若失,关中、河东皆成前线,到时候军费开支只会更大!”
“从前是熙河绝不可弃,现在是边境寨子也不可弃,西夏贼子毫无信义,今天签订的和约,明天就能撕毁,和这等豺狼有什么好谈的!”
他俶尔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当年王韶取熙河时,某就在秦凤路任提点刑狱,亲眼见过吐蕃人如何剜心剖腹!”
他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一道三寸长的刀疤,“这疤,就是青唐蕃僧的杰作!”
吕大防瞳孔微缩。他这位同僚向来沉稳,今日竟激动至此,可见事态之危。
王岩叟转身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陇右舆地图》,“啪”地抖开在案上:“诸位且看!”
他手指点向渭源城,“若弃熙河,夏贼骑兵三日可抵陇山,五日可至陈仓!”指甲狠狠划过地图,在长安位置上戳出一个凹痕,“到时候,关中书院里读的不是圣贤书,而是党项人的狼头旗!”
“此地乃西北屏障,一旦放弃,关中必将永无宁日。可如今竟有人主张割弃,实乃糊涂!”
刘挚目光锐利,冷哼一声:“王兄所言极是。那些主张放弃熙河之人,只知闭门造车,根本不了解西北局势。熙河之地,历经数代先辈苦心经营,无数将士浴血奋战才得以守护。如今却如敝屣一般,欲弃之如履。他们也不想想,一旦熙河有失,北方游牧胡人长驱直入,大宋江山危矣。”
范存仁忍不住插话:“可他们愿意退一步,认为割弃些无用边地也可太平……”
“狗屁!”王岩叟竟直接爆了粗口,惊得范纯仁的茶匙掉进盏中。
“真庙时期我们白送夏州等地,结果如何?”
他抓起案上蜜饯狠狠砸向墙面,柿饼黏糊糊地顺着《孔子像》滑落,“就像这柿饼!越退让,他们越要扑上来舔个干净!”
吕大防抚须,缓缓开口:“王兄所说,并非毫无道理。恶法废除以来,百姓日子好过了许多,可朝廷财政压力巨大,各方都需要资源调配。但我们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熙河虽资源有限,其战略意义重大,若轻易放弃,日后想要收复谈何容易。更何况放弃熙河对大宋国威也是一种打击。”
刘挚听到这里脸色已有些不对,却发作不得,他也多次上疏反对割弃熙河,强调“熙河乃西陲门户,弃之则关中不宁”。
他的立场与吕大防高度一致,两人同在关中共事过,对西北局势有切肤之感,因此在朝会上始终力主坚守熙河,乃至于和司马光针锋相对,什么新法恶法皆可废,可就是不能放弃西北边地,对于这一点,那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朝堂力量在主导,哪怕是司马光也无法扭转。
关中苦贼久矣!
范纯仁目光深沉,缓缓说道:“二位所言都有一定考量。熙宁变法以来,新法旧法交替更迭,朝堂局势变幻莫测。如今元祐了,旧法渐复,看似是对过去的纠正,实则各方问题愈发尖锐。熙河问题只是其一,役法之争亦是如此。
苏兄为改善募役法四处奔走,他亲见百姓为躲避衙前役法家破人亡,其情可悯。仍打算保留部分新法,也是想在两种役法之间寻求平衡。”
幸好话题一转,众人又提及役法之争。
“子瞻(苏轼)这几日又上疏了,反对差役法。”吕大防摇头苦笑,“他说差役法害民,每年都有百姓为避衙前役而逃亡,甚至自残。”
话题转到差役法时,吕大防直接甩出一本蓝皮簿册:“这是某派门生暗访京西路的记录——去年为避衙前役,光河南府就有十七户自断手筋!”他翻到某页突然哽住,指着一行小字念道:“'老翁冯氏,年六十二,吞针拒役,殁于茅厕'……”
苏轼的诗稿从吕大防手中滑落。
苏子瞻反对差役法!
范存仁叹道:“募役法被废,差役法又逼得百姓没活路,何等之难,更何况,州县财政又该如何?这些年地方税赋早已不堪重负。”
自从司马光这个反对变法者的赤旗死后,朝中一直分成三派——一派要全废新法,一派要全复旧制,还有一派主张折中,保留部分新法。吵来吵去,没个定论。
就连他们这几个人也是各自看法不同,各自观察同僚的脸色,在不确定对方的想法前,最好是隐藏自己的看法。
烛影摇曳间,王岩叟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书房里格外锐利。
这位以“敢言直谏”著称的人,此刻正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黄花梨案几,每一声脆响都像在提醒众人——明日朝堂之上,必有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