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寒料峭,太学院内却是一片热火朝天。太学院是培养未来官吏的重要摇篮,汇聚了来自各地的太学生。

数十名太学生围坐在讲堂内,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那位身着儒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范祖禹。这位以唐史闻名朝野的学士,此刻正手持一卷《贞观政要》,侃侃而谈。

“唐朝,自贞观之治始,历经数代盛世,至安史之乱而渐衰。”范祖禹的声音在讲坛上回荡,他的讲述栩栩如生,仿佛将学生们带回到了那个辉煌而又复杂的时代。

“诸位可知,唐初有‘房谋杜断’之说?”范祖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学子,“房玄龄善谋,杜如晦善断,二人共辅太宗,开创贞观之治。”

一名学子举手问道:“范学士,房玄龄究竟有何功绩?”

范祖禹颔首道:“房玄龄出身齐州临淄,隋末投奔唐太宗,助其网罗天下英才。贞观年间,他任尚书左仆射,主持修订《晋书》,制定典章制度,使大唐政治清明。他曾言:‘为政之道,务在安民。’太宗赞其为‘萧何之才’。”

另一学子追问:“那杜如晦呢?”

“杜如晦,字克明,京兆杜陵人,与房玄龄并称‘房杜’。他精于决断,凡军国大事,太宗必先问房玄龄,再询杜如晦,最终定策。可惜天不假年,杜如晦早逝,太宗痛惜曰:‘如晦若在,朕何忧天下!’”

范祖禹瞧学生们热情高涨,心情十分之好:“若论贞观名臣,魏征当属第一。他本是瓦岗军降将,却因直言敢谏,成为太宗最倚重的谋臣。”

“魏征曾谏太宗二百余事,最著名者,莫过于‘十渐不克终疏’,劝诫太宗勿因功成而懈怠。太宗曾怒道:‘会须杀此田舍翁!’长孙皇后却劝曰:‘陛下明君,故有直臣。’太宗闻言,转怒为喜。”

一名学子笑道:“魏征死后,太宗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是否真有其事?”

范祖禹点头:“确有其事。魏征死后,太宗登凌烟阁,见其画像,潸然泪下,叹曰:‘今魏征殂逝,亡一镜矣!’”

“开元之时,亦是贤相辅佐。”

范祖禹继续道,“姚崇提出‘十事要说’,劝玄宗勿滥封官、勿信祥瑞、勿纵外戚,玄宗一一采纳。宋璟则刚正不阿,曾怒斥佞臣:‘名义至重,神可欺乎?’二人并称‘姚宋’,为开元之治奠定根基。”

范祖禹话锋一转,笑道:“说到文人风骨,不得不提刘禹锡。”

“刘禹锡被贬和州时,当地知县势利,屡次逼他搬家,最后仅给一间斗室。刘禹锡愤然写下《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并刻石立于门前,以示不屈。”

一名学子感慨道:“如此气节,真乃文人之楷模!”

范祖禹点头:“正是。刘禹锡虽屡遭贬谪,却始终傲骨铮铮。其诗豪迈,如‘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尽显豁达。”

“中唐时期,韩愈堪称文坛巨擘。”范祖禹目光灼灼,“韩愈出生于河南河阳韩氏家族,自幼勤奋好学,博览群书。”

“他倡导古文复兴,主张‘文以载道’,反对形式主义的骈文,提倡朴实、通顺的文章。其《师说》,抨击当时士大夫耻于从师的不良风气,提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的经典论断,一扫儒家圣教被佛道欺压之局面。”

“韩愈一生,三进国子监,任博士一职,后又任国子监祭酒。他广招后学,提携人才,李翱、皇甫湜、李汉等皆出其门下。”范祖禹的语气中充满了敬佩。

有学子不解地问:“先生,韩先生力排众议,倡导古文复兴,想必遇到了不少阻力吧?”

范祖禹微微颔首:“自然,阻力重重。那时的文坛,骈文盛行,文人们追求华丽的辞藻和形式的美观,而韩愈倡导的古文,质朴无华,自然不被众人接受。但他坚持真理,四处奔走呼吁,最终让古文运动得以蓬勃发展。”

“除此之外,在落寞的中晚唐,裴度堪称中兴之臣。”范祖禹叹道,“他力主削藩,亲征淮西,平定吴元济之乱。当时韩愈作《平淮西碑》,赞其功业。可惜宦官专权,裴度最终辞官归隐。”

又一个学子问道:“那元稹又有哪些故事呢?”

范祖禹兴高采烈地说:“元稹啊,他与白居易是好友,二人并称‘元白’。元稹出身贫寒,但他自幼聪慧,刻苦读书。他的诗作情感真挚,尤其是悼亡诗,感人至深。他与韦丛的故事,也为后人传颂。”

“韦丛去世后,他写下了一系列悼亡诗,如《遣悲怀三首》,‘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情真意切,令人肝肠寸断。”

讲堂内一时寂静,众学子沉浸在大唐名臣的传奇之中。

“想那曲江宴饮,进士新科,御赐绯袍,何等意气风发!”一学子不禁感叹。

太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纷纷记录着范祖禹的话语,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范学士,您方才盛赞唐代文臣风骨,可我大宋文教之盛,难道不如唐朝吗?”

范祖禹闻言,目光微动,随即抚须而笑:

“此问甚妙!唐朝虽有名臣辈出,然论文教之昌明、科举之公正、士风之纯正,我大宋实胜唐多矣!”

“诸位可知,唐时科举,虽开寒门进身之阶,然世家大族仍把持朝堂?”

范祖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学子,“譬如陇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子弟登第如探囊取物,而寒士纵有才学,亦难敌门第之威。”

“唐时科举,虽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实则寒门举子纵有才学,亦难登第。如韩愈三试吏部不第,李商隐潦倒终身,此皆唐制之弊。”

堂下顿时议论纷纷。

一名青衫学子忍不住站起,拱手问道:“范学士,那依您之见,我大宋科举,比之唐制如何?”

范祖禹捋须沉吟,尚未答话,另一名瘦高学子已抢先开口:“学生听闻,唐时科举,考官往往徇私,甚至提前泄题予权贵子弟,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范祖禹点头,“唐时行卷之风盛行,举子往往提前投献诗文于考官,以求青睐。更有甚者,如杨国忠之子杨暄,不学无术,竟因父势得中进士,贻笑天下。”

堂内顿时哗然。

一名面容黝黑的穷困学子猛地站起,声音略带激愤:“范学士!那我大宋科举,当真比唐时公平?如今官员之中,官宦子弟依旧如云,寒门举子十年苦读,却仍难敌世家资源,这又作何解释?”

问题尖锐,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范祖禹目光微凝,缓缓道:“问得好。”

他合上手中书卷,正色道:“我朝科举比之唐制,已是尽革其弊。”

他伸出一根手指:“其一,糊名。”

“考官阅卷时,不知考生姓名,只凭文章定优劣。”

又伸第二指:“其二,誊录。”

“试卷皆由专人重新抄写,以防考官辨认笔迹。”

第三指:“其三,锁院。”

“考官入贡院后即与外界隔绝,直至放榜,杜绝请托。”

众学子听得入神,有人忍不住低声道:“原来如此……”

“而我朝科举,自太祖立国,便革除前代积弊!”

范祖禹语气渐昂,“糊名、誊录、锁院,三法并行,使‘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为可能!欧、王拾遗(禹偁),皆出身寒微,却因科举跻身庙堂,此唐时可有?”

众学子纷纷点头,一名学生高声道:“范公所言极是!我朝取士,唯才是举,不似唐朝,门第之见犹重!”

那黝黑学子却仍不甘心,追问道:“可即便如此,官宦子弟自幼得名师指点,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寒门学子如何相比?”

范祖禹沉默片刻,忽的轻笑一声:“尔等可知欧阳文忠公当年科举之事?”

众人摇头。

“欧阳公少时家贫,无钱买纸笔,以荻画地学书,家贫至冬夜以获草代烛。”

“王拾遗家世代务农,九岁能文,因家贫替富家放牛换书读,自称“磨铅策蹇客“。”

范祖禹目光炯炯,“然其二位文章,终成一代宗师,倾力辅佐天子,治理朝廷之事。”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稳:“科举之道,固然艰难,然绝非无路可走。朝廷设太学,正是为尔等开一扇门。”

范祖禹微微一笑,继续道:

“再说文教。唐朝虽诗人辈出,然官学衰微,私学盛行,士子多依附权贵,如李白投献诗文于玉真公主,杜甫困守长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此岂士人应有之风?”

“而我朝自庆历兴学以来,州县皆设官学,太学广纳寒俊,更有胡瑗‘苏湖教法’,分经义、治事二斋,务求实用。范文正公更设义学,惠及贫寒子弟——此等文教之盛,唐可及乎?”

堂下一片赞叹之声。一名学子激动站起:“范学士,我朝文风之盛,确非唐可比!如欧阳公领袖文坛,梅尧臣等人诗文并茂,更兼文学大兴,大儒昌明圣学,此皆唐所未有!”

“论诗,唐或稍胜;论文,宋则独步!唐朝诗家虽多,然文章浮华,如骈俪盛行,韩柳(韩愈、柳宗元)力倡古文,却难挽颓势。而我朝自欧阳公革新文体,苏氏父子纵横捭阖,曾巩理致精深——此等文章气象,唐人所无!”

范祖禹颔首,目光炯炯:

“更可贵者,乃我朝士人之风骨!唐朝文臣,如柳宗元、刘禹锡,虽才华横溢,却多陷朝争,贬谪终身。而宋之贤士,如包拯刚正不阿,面折廷争;司马公退居洛阳十五年,著《资治通鉴》以明得失;寇公曾言“社稷安危,匹夫有责”。——此等胸怀,岂非远迈唐人?”

一名学生忍不住插话:“范学士,我朝还有‘不杀士大夫’之祖训,文人敢言,吕晦叔(吕公著)论时政,皆直言无讳!”

范祖禹欣慰一笑:“正是!唐时魏征敢谏,却仅太宗一朝;而我朝台谏之风,自仁宗以来蔚然成习,此乃盛世之兆!”

他目光灼灼,直视那发问生员:“无论寒门士族,皆可凭才学取仕。昔日吕蒙正寒窗苦读,终成一代名相;我大宋朝草泽崛起,亦为中兴名臣。只要学识渊博,诗赋精妙,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是极!”

“诸君生逢盛世,当珍惜我朝文教之昌明!唐虽强盛,然安史之乱后,文脉凋零;而我大宋,自太祖太宗起贤能之人辈出,百三十年,文运日隆。尔等既入太学,当以前人诸公为楷模,不负圣朝栽培!”

“此正是我辈文人的盛世,当有一番作为回报圣朝。”

学子们肃然起身,齐声应道:“谨受教!”

堂下学子闻言,有的沉思,有的振奋,更有人激动得攥紧了拳头。

“白乐天诗曰:‘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可见进士及第,何其荣耀!”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青涩而充满朝气的脸庞。

“老夫忝为师长,惟愿诸君勤学不辍。”范祖禹语气转为谆谆教诲,“待到来日,殿试丹墀之下,博得一第,方不负寒窗苦读。”

“然则——”他语气陡转严厉,“若有人妄图以权谋私,堵塞寒门,老夫第一个不答应!”说罢,须发皆张,气势凛然。

此言一出,满座寂静。太学院山长闻声匆匆赶来,看到此景,不禁捋须微笑。重回诗词歌赋取士后,太学院每年科举,总有学子落第闹事,今日范祖禹一番慷慨陈词,倒也震慑住了那些心怀不正之人。

夕阳西下,太学院外已响起晚钟。这一场关于大宋科举取士的论道,已然深深印入每一位学子的心中。

自本朝建立以来,许多名臣出身贫寒,通过科举入仕,最终位极人臣,这都是成例在前,不容辩驳,谁又会知道,下一个是不是你我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