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诸位可听说了?今日太学范学士之言真是振聋发聩!”

正午时分,樊楼三层雅座里,一个青衫举子拍着桌案高谈阔论。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客人立即竖起耳朵,店小二趁机多添了轮茶水。

“要我说,唐时长安胡风盛行,安禄山这等杂胡都能当节度使。”旁边白面书生啜着茶汤冷笑,“哪似我汴京?《杂令》明载:‘诸蕃人不得着汉服’。朱雀门外那些回纥商人,连幞头都不敢乱戴。”

柜台边卖唱的小娘子也来一句:“奴家倒觉得唐人诗词极好……”

“小娘子有所不知!”临窗的绸缎商贾打断道,“柳三变新词一出,瓦舍里谁还唱什么‘云想衣裳’?就说这樊楼的羊羔酒,前朝可有这般滋味?”说着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

华灯初上时,樊楼三层雅座里已是人声鼎沸。公子哥徐中干正用象牙箸敲着越窑青瓷盏,引得邻桌几位商人频频侧目。

“诸位知道吗?”他故意提高声调,“今日太学里都在传,说唐时长安的西市,连个像样的厕房都没有。”这话立即引来哄笑。

旁边卖胭脂的刘掌柜凑过来:“可不是?我上月去京兆府进货,还特意看了唐代旧市遗址,那排水沟窄得……”

“说起这个。”绸缎商赵员外打断道,他手上的玛瑙扳指在灯下泛着红光,“长安城夜里要宵禁,哪像咱们汴京?”

他指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马行街,“我那铺子三更天还做买卖呢。听说唐时商人连丝绸都不许穿?”

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哼。

众人回头,见是个身着粗布袍的老者。“前朝确实不如大宋。”

老者慢条斯理地品着茶,“但诸位可知道,长安城朱雀大街宽达五十丈,比咱们御街还宽十丈?”

举子顿时语塞。这时店小二适时端来新出的蜜煎雕花:“各位客官尝尝,这是用福建来的甘蔗糖熬的,前朝可没这手艺!”众人注意力立刻被精致的雕花吸引,那老者摇摇头,起身没入夜色中。

雅间珠帘俶尔掀起,几个太学生簇拥着罗文泰走了进来。商贾们纷纷起身行礼,赵员外更是让出了主座。罗文泰瞥见桌上摊开的《汴京杂报》,笑道:“诸位也在讨论古今之变?”

“正要请教罗学士。”

徐中干连忙斟酒,“都说唐朝强盛,可学生读《唐书》,发现天宝年间江淮漕粮每年不过二百万石,而我朝去年漕粮已达六百万石……”

罗文泰接过话头:“不止如此,前朝门阀贵族打压底层百姓,占据了许多出头机会,而本朝有一技之长便能出人头地,若是念不了圣贤书,去从商也能养家,这才有汴河上万千商船往来的盛况。”

“更何况本朝对穷困学子的助学从未停止。”

“诸位且看这段。”

罗文泰翻开书卷,声音在梁柱间回荡,“天宝年间,长安国子监生徒不过一千,而今日我朝太学,在籍学子已达三千八百人。”他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更不必说天下州县学、书院之盛。”

坐在前排的学子陈允忍不住插话:“学生听闻唐朝科举,常有行卷请托之事?”

“何止如此。”

罗文泰冷笑一声,袖中取出另一册书,“《唐摭言》记载,乾符年间,有个叫崔沆的考官,因见考生姓名与自家仇人相同,竟将试卷扔入浊水。”

堂内顿时哗然。他话锋一转:“而我朝自淳化三年始行糊名,又有誊录制杜绝笔迹之弊。前两年礼部试,寒门出身的黄裳高中状元,便是明证。”

“大宋圣恩,寒门子弟只要用心学习,皆有东华门唱名之日!”

鼓声刚过,大相国寺的晚钟尚未响起,资圣门前的晚市已经热闹非凡。卖晚报的小童穿梭在人群中,崭新的小报上还带着墨香。

一间外城茶店内,五六个须发斑白的老学究围坐在榉木八仙桌旁。

桌面上摊开的《五代唐书》被酒渍浸染,旁边还堆着《元和郡县图志》《奉天录》等泛黄的册子。

“诸君请看这段——”

身着褪色蓝绸直裰的周老书生用长指甲戳着书页,醉眼朦胧地念道:“‘建中四年,泾原兵变,德宗仓皇出奔奉天,连玉玺都来不及带……’”

他拍案大笑,震得桌上的酒盏叮当作响,“好一个天可汗的后裔!”

对座的李贡生捻着山羊须接话:“这算什么?老夫查过《唐会要》,从安禄山破潼关到黄巢进长安,一百五十年间,唐天子整整出逃九次!”

他掰着手指细数,“奉天之难、梁州之狩、宝鸡之奔……啧啧,比咱们汴京百姓逛金明池还勤快!”

临窗的赵监生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唐朝宦官竟敢弑君?会昌年间的仇士良……”

周老书生拍案而起,常年沾满墨迹的手指几乎戳破泛黄书籍,声音嘶哑如夜枭:“诸君可知,甘露之变时,长安城内是何等惨状?左金吾院内伏兵未动,仇士良那阉奴便已嗅出血腥,一声令下,神策军如狼似虎冲入含元殿,刀光过处,宰相王涯须发尽白,竟被生生拖出朝堂,腰斩于市!”

李贡生猛灌一口烈酒,酒液顺着花白胡须滴落:“何止王涯?舒元舆被俘后,仇士良令刽子手当众行刑,一刀未能断骨,那阉贼竟狞笑着令再斩,直至尸分两段,肝肠涂地!直把唐天子吓得掩面不得救。”

“君王掩面救不得。”

他袖中抖出一卷书,当场念道:“更可怖者,宦官们屠尽南衙,千余官员血溅丹墀,连襁褓婴孩都被活活摔死在朱雀大街!”

赵监生冷笑插话:“唐文宗?哈!那傀儡天子被仇士良揪着龙袍厉喝‘此非汝所为耶?’竟瑟瑟发抖不敢辩驳!”

他指尖划过一行墨字:“甘露变后,文宗被囚深宫,每逢内廷宴饮,宦官们当着他的面掷骰赌酒,赢者以鞭笞宫嫔取乐,输者竟逼天子脱袍抵债!”

隔桌忽有瓷碗碎裂炸响,周老书生趁机摔碎手中酒盏,瓷片四溅如当年长安飞血:“自德宗始,宦官掌神策军,自此李唐天子命如草芥——宪宗被陈弘志弑于内寝,敬宗遭刘克明刺毙更衣室,穆宗以降七帝,竟有六帝由阉竖拥立!”

“最可笑是那仇士良,屠戮朝臣后竟得善终,死后还追封扬州大都督!”

“我辈文人士大夫真是……礼崩乐坏已,礼崩乐坏已,唉!”

“斯文扫地!”

话未说完就被周老书生打断:“何止!甘露之变时,宦官直接把宰相王涯的舌头钉在朱雀门上!”

他啜了口梨花白,得意地环视众人,“哪像咱们大宋,连王继恩那等权阉,见了东西府宰执还不是要恭敬行礼!敢有半点不敬?”

几个老学究学着模样,一同指斥喝骂:“权阉安敢无礼!”

李贡生狂笑,醉眼乜斜着赵监生:“赵兄方才问为何神策军听阉人不听天子?”

他一把拽过那本书,撕得粉碎,“泾原兵变时,德宗被乱军吓得屁滚尿流,是窦文场率宦官护驾!自此禁军归北司,天子想调一兵一卒,都需中尉点头!”

酒壶砰然坠地,浊酒漫过史册上“神策中尉废立自如”的字样。

雨幕中传来更夫梆子声,三人却恍若未闻。赵监生突然压低嗓音:“诸君可记得李商隐《重有感》‘昼号夜哭兼幽显’——甘露变后,长安鬼哭百日不散!”

他蘸着酒水在案上画出血淋淋的阉宦升迁图:“王守澄毒杀宪宗,仇士良弑绛王,鱼弘志废太子,田令孜挟僖宗逃蜀……这大唐,早成了宦官的猎场!”

桌案酒水洒落,恰似当年含元殿的血瀑。

周老书生猛然发难,揪住二人衣袖,眼中迸出骇人精光:“最可怖非阉宦之恶,而是制度尽丧!安史乱后,藩镇屠城如割韭,节度使私铸印信,牙兵动辄哗变杀帅——魏博田承嗣敢给安禄山立祠,河朔三镇税赋不入中枢,这哪还是王朝?分明是群兽争食的修罗场!”

更漏三响,三人却仍陷在血腥唐史中不能自拔。

忽听街角传来禁军巡夜的铁甲声,李贡生倏然清醒,指着窗外森然道:“若在晚唐,此刻该有神策军破门搜‘逆党’了……”

话音未落,酒楼外竟真传来军靴踏水声,三人顿时面如土色——原来大宋巡检司的灯笼已映上窗纸,照得案头史册愈发猩红如血。

沉浸在恐怖故事中的几人虚惊一场。

楼下恰如其分传来一阵喝彩声。

原是街角的说书人正夸耀本朝真宗时的和平盛世,几个酒客听得入神,竟把铜钱抛得满地叮当。

周老书生闻声嗤笑:“瞧瞧,咱们用岁赐换平安怎么了?总比唐代宗把亲闺女嫁给回纥人换救兵强!天潢贵胄,岂能结亲胡人?”

“快看!范学士的太学讲义印出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高声叫道。

他身旁的老丈眯着眼念道:“‘唐之科举,犹存门第之见;宋之取士,务在至公……’说得好啊!”

旁边卖炊饼的摊主插嘴:“要我说,前朝最糟心的是钱币。听说买东西得自备斧头裁绢帛?哪像咱们现在……”

他拍了拍腰间鼓鼓的钱囊,实则里面只有一张交子:“带着纸片就能走天下!”

街边一阵骚动,原来是一队大食商人来寺里交易,他们穿着左衽皮袍,腰间蹀躞带上挂满金银饰物。

卖笔墨的孙掌柜低声对同伴说:“瞧瞧这些蛮子,听说唐时胡人在长安横着走,连安禄山都能当三镇节度使……”

“慎言!”

同伴急忙制止,却见一个大食人正拿起摊上的所谓“澄心堂纸”细细摩挲,用生硬的汉话问价。

孙掌柜堆起笑脸:“客官好眼力,这纸比唐时长安薛涛笺强十倍……”

州桥南的书肆前围满听闲的百姓。说书人醒木一拍:“上回说到唐明皇夺媳为妃,今日且看本朝仁庙——励精图治,不增宫室!”

人群里爆出喝彩,有个挑担的货郎嘀咕:“听说唐朝宫女四万,饿殍遍地还修华清池……”

“可不是?六宫粉黛无颜色!”旁边老儒生拄着竹杖接话,“本朝官员俸禄明明白白,包待制知开封府时,连府衙楹联都写着‘清心为治本’!”

有个醉汉踉跄而过:“唐……唐人能日啖荔枝三百颗?咱……咱们冬日有温棚菜!”

众人哄笑间,卖《晚间小报》的童子脆生生吆喝:“新刊!范学士太学讲义全文!二十文一份!”

三更时分的州桥夜市依旧人声鼎沸。卖‘史家酥’的摊子前,一群太学生正围着个白发老儒争辩。

老人手持《唐书》,枯枝般的手指正点着《藩镇列传》。

“看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老人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大历七年公然给安禄山立祠堂,唐代宗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书,“再看看咱们庆历八年,贝州王则造反,文公半月就平定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叹。卖酥的小贩趁机吆喝:“刚出炉的‘平叛酥’!热乎着呢!”引得众人哄笑。

一个头戴方巾的士子却皱眉道:“可唐朝疆域……”

“疆域?”

老人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刺的“平定贼寇”四个字,“知道老夫年轻时在西北见过什么吗?吐蕃人拿着广德年间(唐代宗)的借据,要收陇右的利息!可恨的直娘贼,拿着前朝的借据欺负到我大宋头上来了,老夫岂能要他好过?”

众人大声赞叹,拍手喝彩。

“着哇!”

“贼厮,安敢放肆!”

他猛地灌了口浊酒,“现在呢?咱们用茶马互市就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桥下划过几艘载满香药的纲船,桅杆上“市舶司”的灯笼照得水面通红。

老人指着船只:“唐人的广州港曾被大食海盗烧成白地,咱们的泉州港呢?去岁税收就抵得上开元全盛时的三倍!”

外城靠城墙的银杏树下,醉客们竟又聚在了一起,周老书生意犹未尽,正踩着胡凳高声诵读。

“……元和十五年,唐宪宗被宦官陈弘志弑于中和殿!”他故意拖长声调,“诸君知道本朝怎么处置谋逆吗?”

说着从袖中甩出一张泛黄的《邸报》,“看看!庆历七年,禁军作乱刚露苗头,就被地方官府剿灭,五代以来的陋习,休想在我大宋再现。”

唐末五代,那个礼法秩序完全崩坏的时代,武人持刀乱砍乱杀,老百姓都可以成为军粮,可想而知有多可怕了。

游人越聚越多,有人开始传阅新刊印的《两朝国史对比》。

有个稚嫩声音问道:“那……那为什么关中还要被人打?”

全场霎时寂静。周老书生涨红了脸,正要发作,却听钟楼上传来一名士人咬文嚼字的声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淡然道:“评判盛世,当看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他指了指周围熙攘的人群,“诸位可曾在《长安志》里见过这般市井繁华?”

“皇宋远迈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