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影西斜,殿角铜铃在暮春的风里叮当作响。

赵煦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前,手中的《仁宗御笔批答》已翻至末页,纸页间朱砂御批犹带墨香,仿佛多年前那位宽厚君主的叹息仍萦绕在字里行间。

“官家,慈圣遣梁惟简来问,今日功课可曾完结?”

殿门处,内西头供奉官张茂则垂首禀报,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散官家眉间的沉思。

他身后,梁惟简正肃立廊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透过半开的殿门,牢牢钉在少年天子的脊背上。

赵煦指尖微微一颤,仁宗批阅的疏议险些滑落。

他不必回头,也能想象梁惟简那张刻板如生铁的脸——自元祐元年以来,这老宦官便是高后最锋利的眼刀,连他每日临的字帖、读的史书,都要被此人誊录成册送往庆寿宫。

“朕正与先生论仁祖旧事。”

赵煦忽将书册一合,清朗的声音里刻意掺进三分孺慕,“先生,方才说到仁庙夜半忍饥不索羊羹,此事可真?”

侍讲吕希哲闻言整了整襕衫,须发间的银丝在斜照里泛着微光:“确有其事。《仁宗实录》载,一夜官家批札至三更,腹中雷鸣,却恐膳房扰民,竟取案头冷胡饼啖之。”

他说着捧出一卷《玉堂嘉话》,“后来范文正上疏劝谏,仁庙笑答‘朕常恐一言之喜,赏及非人;一念之怒,刑及无辜’......”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叹,吕希哲满脸的敬佩:“仁庙罢修翔鸾、仪鸾二阁时,曾言‘朕之侈心,一萌于中,则百姓之膏血,竭于外矣’——此真万世帝王!”

赵煦适时垂下眼帘,作泫然欲泣状:“祖宗如此仁厚,朕...朕当效之。”

袖中的手却攥得生疼——这群大臣日日拿仁宗压他,日日夜夜都在耳边述说这些事情,任谁听久了都会心烦意乱,精神崩溃。

梁惟简轻咳一声。张茂则立刻躬身:“官家,庆寿宫传膳的时辰将至......”

“朕尚有一事请教。”

赵煦站起:“先生方才说仁庙晚年犹自手抄《无逸篇》赐宰执?”

他边说边踱向殿侧的书架,腰间玉带撞响屋角边缘的青铜编钟,清越声中,梁惟简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吕希哲未察异样,反倒捋须微笑:“官家明鉴,正是此篇,仁庙书法本就登峰,再配上宣纸,那就更加极妙了,此纸乃李廷珪墨最佳配伍,仁庙尝云‘纸寿千年,当载德政’......”

话未说完,忽见赵煦从架底抽出一册蒙尘的《嘉祐政要》。

“原来在此!”

少年天子抚着斑驳的书脊,余光却瞥见梁惟简的脚尖已不耐地碾过地衣。

他陡然抬高声调:“朕昨夜读至仁庙减罢荆湖路赋税,当真是...爱民如子,前所未有。”

“官家。”

梁惟简终于跨过门槛,鸦青袍服上的云纹在夕照里泛着冷光,“慈圣命老臣提醒——今日是慈圣亲身教导官家的定例。”

老宦官特意在“定例”二字上咬了重音,眼风扫过赵煦手中那本遗籍。

满殿寂静。连范祖禹都低头盯着自己笏头上的刻字。

赵煦缓缓放下书册,“朕...这就去。”

他扯出个温顺的笑,转身时却将袖中暗藏的那位宽仁天子的朱批残页捏得更紧。

那上面有一行被虫蛀蚀的小字,恰是当年写给包拯的私谕:

“朕虽冲人,亦知威福当出于上......”

早春的宫道两侧,唯余几片零落的去年留下花瓣黏在青石板上,被赵煦有意无意地碾过。

他走得极慢,手中又捧着一本《仁宗读书札记》,时不时便停下脚步,对着某段批注长叹一声,一脸被宽仁天子的圣训所触动的样子。

“梁供奉,你看——”

赵煦忽地驻足,指着书页上一行朱批,“仁庙在此处写道‘为君者当以百姓之心为心’,朕每每读之,便觉惭愧。”

他抬眸望向梁惟简,眼中闪烁着刻意装出的诚挚,“不知如今汴京百姓,可还安乐?”

梁惟简那张如老树皮般褶皱的脸微微抽动,躬身答道:“官家仁厚,如今在慈圣垂帘之下,四海升平,百姓皆颂圣德。”

他目光低垂,始终不与少年对视,只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的云纹,“去岁京畿麦收三熟,漕粮满仓,连西京洛阳的牡丹都比往年开得繁盛。”

赵煦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又天真地问道:“那江南呢?听闻苏杭之地——”

“官家。”梁惟简轻声打断,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前面便是庆寿宫了,慈圣最不喜人迟误。”

他侧身让出路来,袖中手指暗暗掐算着时辰——若再耽搁,庆寿宫那位怕是要起疑了。

赵煦见状,只好悻悻合上书册,却又不死心地指向道旁一株老槐:“这树怕是有百年了吧?记得此树乃真庙手植......”

“官家好记性。”

梁惟简干笑两声,眼角余光却瞥见庆寿宫檐角的风铃已开始摇晃——这是慈圣惯用的信号,意味着她等得不耐烦了。

“只是......”他微微加重了语气,“慈圣近日新得了几卷《帝学》的注释本,正等着与官家共赏呢。”

赵煦闻言,脊背顿时一僵。他太清楚祖母的手段了——那些所谓的“共赏”,不过是又一场精心布置的说教,拖延时间是完全无用的。

一年前因对关中军饷奏章多问了一句,便被高太皇当着大臣的面,用“年少不更事”训斥了半个时辰。

“是了,大娘娘最重圣学。”赵煦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那上面有宽仁天子亲笔绘制的麦穗图,旁边题着“农为政本”四个小字。他压低声音:“梁供奉(内东头供奉官),你说...若仁庙在世,观当今天下之盛,想必也会赞赏良多吧?”

梁惟简闻言,脸色骤变,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怎敢妄测圣意!”

他额头抵着冰冷的砖石,声音发颤,“慈圣常言,官家当以仁庙为楷模,节俭爱民,虚己纳谏......”

赵煦望着老宦官瑟瑟发抖的背影,只觉索然无味,这也是他仅有的一点反击手段了。

他抬头看向庆寿宫那扇朱漆大门,门楣上“慈俭为宝”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金光。

殿内隐约传来高太皇与吕大防议事的声音,那苍老而威严的语调,让他瞬间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雪夜——就是与这个声音相似,压迫人心,那道声音已然消逝。

“走吧。”赵煦整了整袍袖,将书册紧紧抱在胸前,当做唯一的护身符。

临踏入殿门前,他最后望了一眼暮色中的宫墙——那里有只离群的鹰正掠过角楼,向着宫外的天空飞去。

庆寿宫内,吕大防正为高太皇讲解治国安民之道。

檀香袅袅中,这位三朝老臣手持象牙笏板,声音不疾不徐:“太皇太后明鉴,孔圣人云‘苛政猛于虎’。本朝安民之要,首在轻徭薄赋。”

他翻开手中抄本,指着其中朱笔圈注处:“一代贤后长孙皇后曾言‘取法于上,仅得为中’。今圣后垂范六宫,减膳撤乐,正合‘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之训。”

高太皇闻言,指尖在翡翠佛珠上微微一顿。

帘外春雨淅沥,将老妇人眼角笑纹映得愈发深刻:“吕卿家过誉了,老身不过遵循祖宗旧制......”

“圣后过谦了。”吕大防提高声调,余光瞥向殿角静立的赵煦,“《诗经》有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圣后以勤俭仁慈治家,正是垂范天下。”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班昭此篇,臣观圣后早已身体力行。”

赵煦眼见此书,心中泛起极大的恐惧,身体忍不住颤抖。

老妇人轻笑出声,手中茶盏泛起涟漪。

她当然明白吕大防刻意在少年天子面前这般称颂的深意——那卷《女诫》分明是前两年她命人送去资善堂的。

“官家。”她转向赵煦,声音慈爱中带着锋芒,“吕相公方才说的‘民为邦本’,你可明白?”

赵煦垂首盯着外面花园青砖缝里一株将死的苔藓:“孙儿谨记。”

“记着不够。”老妇人用银匙轻敲盏沿,叮的一声在殿内回荡,“要像吕相公这般,把圣贤书读进骨子里。”

她指着吕大防腰间玉带,“瞧这鱼袋上的纹饰,还是先帝赏的。吕卿家却日日戴着,这份念旧之心......”

吕大防立即会意,转向少年郎躬身:“臣请官家细观此纹——”

他解下玉带,露出内侧磨损的刻痕,“正如圣人所言:为君者当时时自省,节俭以养德,修文德以招来远人,是时天下无有不从;为臣者当谏补君王,匡扶朝政得失,是时君臣相宜,政令通达,贤才踊跃。”

案上《论语》竹简已褪了篾青,泛出经年的苍黄。

今年高龄六十二岁的老人指尖抚过“季氏将伐颛臾”六字。

“昔年孔子闻季孙氏欲伐颛臾,夜不能寐,披衣作《龟山操》以谏——”

“孔子斥之:‘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他忽然转身,腰间玉带钩上镶嵌的白玉映出赵煦请教的面容。

“因其乃伏羲之后!”

“周公分封时特赐东蒙主祭,此乃礼乐之本!”

老者从早就准备好的漆盒中取出一柄象牙算筹。

“官家请看——”他将算筹排成九宫格,“周礼以九畿定邦:侯、甸、男、采、卫、蛮、夷、镇、藩。”

枯瘦的手指依次拨动算筹,“此乃孔子‘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之本。”

一旁的宫女适时配合展开一幅绢本《鲁国故城图》,老人手指点向曲阜城外:“颛臾乃伏羲之后,周公分封时特赐东蒙主祭——”

“孔子云‘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伐之,是弃礼也!”

“礼乐不修,何以存国?”

“昔齐桓公伐楚,管仲不责楚子僭越,反问‘包茅不入’——”他目光如电射向少年,“官家可知其妙?”

“请先生详解。”

“因包茅乃祭祀缩酒之物!”吕大防击案,惊得青玉砚中墨汁飞溅,“看似责贡物不备,实则以礼法责之!此方为圣人之道!”

老人已然化身为了儒家护道者,正进入了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仁义礼智信浑然一体,成了上古先贤的化身。

高太皇斜倚在青鸾纹凭几上,腕间新换的念珠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几个小宫女捧着香炉侍立两侧,袅袅青烟将老妇人慈祥的面容映得愈发柔和。

一个小黄门捧着青瓷茶盏上前,赵煦本以为说教已过,谁料吕大防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官家请看这茶汤,清澈见底,正如君子之心。若以武力征伐,便如搅动茶汤,徒增浑浊。”

“吕卿家解得好。”

高太皇转向赵煦,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官家可要牢记,仁德才是治国之本。”

赵煦垂首应是,目光落在竹简“既来之,则安之”六字上。他端坐的姿态纹丝不动,连衣袍的褶皱都显得格外恭顺。

唯有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少年天子内心的波澜。

“官家再请看此处。”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他诵读时,腰间金鱼袋上的铭牌一下下轻叩案几,在寂静的殿内敲出沉闷的节奏。

“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啊!”

“官家可知,洛阳白波镇去年纳粟比熙宁时多出三成,正是因废除了青苗......”

高太皇轻咳一声,吕大防恍然回过神来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气势一泄,退出了玄妙状态。

老妇人温声道:“官家可听明白了?”

赵煦垂首盯着竹简上被虫蛀穿的“安之”二字:“孙儿谨记。”

高太皇太后满意地颔首,眼角笑纹愈发深刻:“吕相公学问精深,官家当用心学习。”

她转向赵煦,语气慈爱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将来必要做一位垂拱而治的明君。”

赵煦恭敬地应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他声音平稳,目光真诚,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唯有梁惟简借着添茶的机会,瞥见少年天子袖中的读书札记被攥得发紧。

老宦官手一抖,几滴茶汤溅在案几上,很快被宫女们悄无声息地拭去。

殿外雨声渐密,将庆寿宫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

吕大防的讲经声、高太皇太后的赞许声、宫女们轻巧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美的“圣君贤臣”图景。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滴雨水顺着窗棂滑落,在青砖地上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今天“定例”准备的教学物很是齐全。

吕大防从漆盒捧出周代青铜匜:“此乃成王赐鲁公之器,内铸‘明德慎罚’四字。”

清水注入匜中,沿着饕餮纹缓缓流淌,“孔子见季氏八佾舞于庭,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谓礼崩乐坏之始!”

暮色染透窗纱时,吕大防最后展开末章:“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吕卿家。”

高太皇开口打断了老夫子翻滚的文思,正打算侃侃而谈,多引用典故,追慕先贤周游列国,劝说列国国君行王道治国......

“今日就讲到这里罢。官家年纪尚小,需得慢慢领会。”

说书说到一半便被几次三番打断,吕大防无奈躬身请辞。

“老身乏了。”高太皇摆摆手,腕间宝钏撞出清越声响,“吕卿家且去。官家留下,把《孝经》第四章抄三遍。”

“来人,赐吕卿家北苑先春茶。”她示意宫女呈上茶盏,青瓷映着吕大防沟壑纵横的老脸。

“卿家今日劳神了。”

“老臣谢过圣后。”

当吕大防的皂靴声消失在廊下,老妇人收回眼神,目光压向赵煦:“知道为何单留这章?”不等回答,她自案头《列女传》中抽出一页泛黄的纸——正是向太后前日递的文书。

“《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她在“母”字上重重一叩,“很快便是你母后生辰,可要记得当用心于功课来回报养育之恩,这样就是吾等作为长辈,收到的最好礼物。”

“孙儿谨记。”

赵煦余光从那本该死的《女戒》划过,心中大为松了一口气,终于熬过了这该死的庆寿宫老妇人定例讲学,每一次都要他半条命,半夜惊醒。

谁料老妇人见少年紧绷的身子放松三分,立即淡然道:“仁祖皇帝十岁能背《孝经》全篇,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