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礼仪官高声唱喝:“百官入朝——”
殿内,烛火通明,御座之上,高太皇垂帘听政,哲宗赵煦端坐龙椅,面色沉静,唯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的节奏,微微透露出心里几分不安。
户部尚书李常出列,手持奏疏,朗声道:
“元祐三年,天下两税(农业税)收入计钱两千一百万贯,榷酒官盐茶等约合一千五百万贯,较元丰年间,还利民间百姓两成;商税(过税、住税)九百八十万贯,其余诸等如矿税等非农税入五百二十三万贯,较前岁增一成,整计约合五千一百万贯(含实物,例如草料、绢帛)。”
高太皇微微颔首:“盐茶之利,不可轻废。”
李常继续道:“然‘支移’‘折变’之弊甚重,百姓苦不堪言。河北一路,有民户因支移三百里,竟至破产流亡。”
有人嘴唇微动,似欲发言,但见群臣目光皆向帘后,终究沉默。
高太皇微微颔首,帘后传来她低沉的声音:“河北赈灾如何?”
李常躬身:“已拨常平仓谷五十万斛,减价粜之,然流民仍众,恐需再调京东西路储粮。”
“百姓为重,卿家需及时调拨钱粮。”
枢密使韩忠彦上前:“元祐三年,西夏屡犯边境,虽未大动干戈,然今年年初米脂、葭芦、疆、浮图四寨已弃,边防空虚。今岁西夏又索岁赐,若不允,恐再启战端。”
“今岁开春以来,雪寒物价腾踊,小民艰食。又闻西夏将要遣使索要岁币,言辞倨傲。臣恐边防有变,乞早定方略。”
高太皇淡淡道:“边事且缓,当务之急仍是内政。传旨:罢诸路‘尝酒钱’,禁州县强卖民户。”
“边衅不可轻开,岁赐之事,容后再议。”
刑部侍郎贾易奏报:“元祐三年,京东西路、淮南路盗贼蜂起,劫掠商旅,尤以梁山泊水寇为甚。已命各州府严加剿捕,然因厢军废弛,收效甚微。”
高太皇叹道:“民生多艰,不可一味弹压,当以招抚为先。”
吏部尚书傅尧俞出列:
“元祐三年,共黜降官员四十六人,擢升官员百二十人。然员多阙少,元祐元年已预支元祐四年官阙,今更无缺可补,一官之阙,四五人守之,争夺纷纭,廉耻道尽。”他顿了顿,又道,“今岁已动元祐四年阙额,若再不加裁汰,恐难维系。”
高太皇淡然道:“朝廷用人,宁缺毋滥。”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首相)吕大防恭声道:“臣请复行磨勘旧制,严考绩以汰冗滥。”
有人心中冷笑,吕大防嘴上说裁官,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三省,何曾真动过?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莫不是失心疯了?
果然,中书侍郎刘挚立刻反驳:“磨勘之法,易生苛察,不若宽以待士,徐徐图之。”
赵煦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道:“朕闻曾言官冗之患,亦云极矣是否...”
殿内一静,众臣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高太皇语重心长说教:“官家年幼,此中事关紧要,容后再议。”
赵煦面色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唯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枢密院事赵瞻出列,面色凝重:“去岁浙西水患,冲毁圩田千顷,流民数万;荆湖路则因‘支移’赋税过重,民户鬻儿卖女,犹不能完纳。更有甚者,福建路私盐贩聚众抗官,杀巡检使……”
高太皇叹息:“可曾抚恤?”
赵瞻苦笑:“已命转运使减‘折变’之数,然州县吏胥上下其手,仍以低价强征绢帛,民怨沸腾。”
高太皇已是微有怒意:“此事应当令当地知府严办,严守朝廷法度,再命有司派官员下去巡查。”
工部侍郎奏报:“元祐三年七月,黄河漫水于澶州,淹没良田万顷;两淮大旱,饥民流徙。乞拨钱粮赈济。”
高太皇叹道:“国库艰难,着当地转运使自筹钱粮,再命沿路调拨赈灾粮,政事堂再命人下去协助转运使。”
尚书左丞郑雍:“微臣还需禀报,据各地奏报,去年冬末今春初,部分地区有蝗虫隐患。若不及时治理,恐会影响今年的粮食收成。”
高太皇神色一紧,问道:“可有应对之策?”
官员回道:“有司已命各地官员组织百姓,采取焚烧稻草、挖掘蝗虫卵等措施进行灭蝗。同时,已调配一些器械,以备不时之需。”
“还有匪盗情况,部分山区仍有匪盗聚集,打劫过往商旅,危害百姓安全。”
韩忠彦见情况不妙,及时答道:“枢密院已同政事堂商量,应调派官兵前往围剿,并加强地方治安管理,设立关卡,加强巡逻。”
随后,一众大臣开始汇报元祐三年与元祐四年初的各项工作。
先是财政方面,详细阐述了朝廷的开支与收入,包括田赋、商税、盐铁专卖等各项收入的具体数额,以及在军费、官员俸禄、工程建设等方面的支出情况。
接着,又汇报了去年应对天灾人祸、处理匪盗问题等大事的经过和结果,还有官员的任免与升迁情况。
待这些汇报完毕后,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因为,众人知道,朝堂上即将围绕着一个关键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役法。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那个人。
此时,苏轼不负众望站了出来,他身材颀长,面容清瘦,一身素雅的朝服更衬得他风度翩翩,苏辙和范存仁等人皆是无奈叹息,事已至此,无力劝说。
只见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向高太皇和赵煦深深一揖,呈上那本他准备许久的奏疏,随后朗声道:
“臣请议役法之事!差役、雇役二法,各有利弊,不可一概而论。臣在杭州亲见,差役之下,中户苦不堪言——昔年雇役,岁出钱不过三四千,今差役二年,费七十余千,八年之中,昔徐出三十余千,今并出七十余千,民何以堪?”
“官家,太皇太后,臣以为,差役法于国于民,皆有诸多弊端。”
苏轼顿了顿,环顾四周,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臣昔日在地方任职,亲眼目睹差役法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许多农户因差役而荒废田地,家庭陷入困境,甚至有百姓为了躲避差役,不惜自断手脚,此种惨状,令人痛心疾首。”
他稍稍停顿,接着说道:“以熙宁之前为例,差役法的执行使得地方上的许多青壮年被束缚,该是种地的好时节,却要百里迢迢去服差役,严重影响了百姓种地插秧苗。
而一些富户则凭借权势,逃避差役,将负担转嫁给贫苦百姓。再观熙宁元丰,虽有调整,却仍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苏轼的目光扫过众臣,继续陈述自己的想法:“臣以为,改革的差役法应充分考虑百姓的承受能力,减轻他们的负担。
例如,可以参照其他地区的一些成功经验,采用募役法的部分举措,让愿意服役的人以雇佣的形式承担差役,给予相应的报酬,这样既能保证差役的顺利进行,又能让百姓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田地之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继续道:
“熙宁年间,免役法虽有不善,然百姓纳钱免役,官府雇人代劳,民稍得喘息。今复差役,官吏百端蚕食,五路朴拙之民,被迫转雇惯习之人,尤为患苦!若朝廷欲行差役,亦当许用六色钱雇募,以纾中户之困!”
苏轼的话音刚落,以梁焘为首的一群官员便群起而攻之。
梁焘站在前列,面色冷峻,目光中透着不屑,率先开口道:“苏子瞻,你此言差矣!差役法乃祖宗成法,历经数代,岂容你这般随意诋毁?你不过是急于求成,却未考虑到宗祖之法对于朝廷稳定和秩序的重要性。”
中书侍郎刘挚也冷笑出列:
“免役法乃王安石祸国殃民之政,司马公力主废除,天下称快。今汝复倡雇役,岂非欲复新法旧弊?”
苏轼眉头微皱,反驳道:“祖宗之法固然不可轻易废弃,但也不能因循守旧。如今差役法已弊端丛生,若不及时改变,如何能安抚百姓,确保国家的长治久安?”
梁焘冷哼一声:“哼,你所说的皆是空口无凭。差役法自实行以来,保障了朝廷的各项事务得以顺利进行。你所谓的弊端,不过是小人之言,不足为信。”
“苏轼,你行事无状,常常违背礼仪规范。你口口声声说要改革差役法,为百姓谋福祉,可你自身若不遵从礼仪,又如何能让百姓信服?”一位洛学门下的官员说道。
苏轼怒极反笑:“哼,我苏轼行事,皆以安民抚民为本,何来违背礼仪之说?而你们,口口声声维护礼仪,却只知一味地反对变革,不顾百姓的疾苦,你们才是真正的不顾礼义廉耻!迂腐至极。”
右谏议大夫王觌:“苏承旨,你身为朝廷官员,不思如何维护祖宗之法,反而妄图破坏,其心可诛!”
洛派门人朱光庭随即厉声附和:
“苏承旨不习经术,妄议朝政!差役乃祖宗旧制,岂容轻改?且汝昔日附恶法,今又妄言无状,前后不一,何以服众?”
苏轼怒极反笑,驳道:“朱公此言谬矣!熙宁时苏某反对青苗、市易,然免役法确有可取。今差役法行,上户优游,中下户困顿,此乃实情!若因政见不同便诬臣反复,则天下谁敢言事?”
“差役法乃国之根基,你若有不同意见,当拿出确凿的证据,而非在此信口雌黄!”
苏轼岂会退缩,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众人,大声道:“我并非信口雌黄,熙宁年间,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便对差役法进行了改革尝试,虽然后来因种种原因未能完全推行,但其中的一些举措确实有其合理之处。
再看元祐初年,我们推行的一些调整措施,也未见得能彻底解决差役法的问题。如今,我提出参照募役法的经验,并非毫无根据,而是为了应对当下百姓的困苦,为了大宋的国祚!”
众人气势一泄,那本关于改革差役法的奏疏也在高太皇看完后被传递了下来,引起众人讨论。
御史中丞梁焘见状不对,立刻加一把火:
“苏承旨在扬州竹西寺题诗‘闻好语,亦欣然’,正值先帝大丧,举国哀恸,此非大不敬乎?今又妄议役法,其心叵测!”
苏轼凛然回应:“此诗乃闻百姓丰年之喜,何来不敬?若以此论罪,则天下文人皆可罗织!梁公弹劾,不究实情,专事攻讦,岂谏臣之道?”
帘后,高太皇太后的手指微微收紧。元祐初年,朝堂尚称“君子在朝,天下大治”,可如今,朝堂争斗愈演愈烈,地方灾荒不断,而群臣却只顾互相倾轧。
这四年来,她也是在垂帘听政中不断学习着。
她冷冷开口:“役法之事,已有定议,苏卿何必再争?”
苏轼伏地顿首:“臣非敢违逆圣意,唯愿朝廷察民疾苦!若差役法行,中户破产,流民四起,恐非社稷之福!”
高太皇最终拂袖而去,朝议不欢而散。而苏轼的命运,也在这次争论后急转直下——再被贬知杭州,从此远离中枢,还有一批与他关系相近之人,各自贬谪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