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宫内,沉香缭绕。
陈衍跪伏在青砖地上,额头几乎贴着冰冷的砖面。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瞥见皇宫内最尊贵者正倚在紫檀榻上,指尖捻着一串翡翠佛珠,怀中抱着一只温顺的狸奴,随着老妇人温柔的抚摸它的身躯,小声的喵呜几声作为回应,很是得她的宠爱。
“启禀慈圣,苏颂今日讲学,带了浑天仪和算经,还提到了《尧典》中的'历象日月星辰'……”
听到这里,她眉头一皱,佛珠在指尖顿住:“又是天文历法?上次不是说了,让他讲圣人经典吗?”
陈衍咽了口唾沫:“苏颂确实讲了《论语》,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这还差不多。”
老妇人冷哼一声,指尖拨动佛珠,“圣人之学,就该讲这些修身齐家的道理。什么星辰运转,那是司天监的事,官家学这些做什么?”
陈衍额头渗出细汗:“可苏颂还说……天道人伦本是一体,还引了孟子的话……”
她察觉不对,似乎总是听说君子们谈论孟子云云,所以坐直了身子:“《孟子》?他说什么了?”
“他说……”陈衍喉头发紧,“说'七八月之间旱'的记载,与日食周期暗合……”
高太皇眉头舒展了些:“这倒没什么。《孟子》也是圣贤书,讲些稼穑农事也正常,否则不知耕种之苦,怎知治国之难。”
陈衍心头一颤,他想提醒太皇太后,孟子“民贵君轻,社稷为本”之说,正是王安石托古改制,新党变法的理论依据,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位宫中的老圣人最恨别人说她不懂儒家经典。
“不过——”高后眯起眼,“苏颂是不是还带了什么'标尺'给官家?”
陈衍浑身一僵:“是……是一把铜尺,用来测量星轨的,上面刻着……”
“刻着什么?”
“刻着……”陈衍声音越来越低,“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
“放肆!”
高太皇一拍案几,这句话她恰好听到过,佛珠串“啪”地崩断,翡翠珠子滚落一地:“太放肆了!这不是荀子的话吗!荀子说什么'性恶',跟程夫子讲的'性善'完全相反!苏颂这是要教坏官家!”
陈衍伏地不敢抬头:“慈圣息怒……”
高后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冷冷道:“传旨,苏颂日后讲学,不准带任何器具入宫!只准讲儒学典籍,天文历法一概不准提!”
陈衍小心翼翼地问:“那孟子……”
高太皇不耐烦地挥手:“《孟子》可以讲,但只准讲'仁义礼智',不准扯什么天象历法!”
陈衍暗叹一声,叩首领命。退出殿门时,他听见老圣人在身后喃喃自语:“孔圣人之道,明明很简单,这些人非要搞得玄之又玄……”
雨又下了起来,打湿了他的袍角。
窗外的春雨沙沙地敲着窗纸,阁内炭盆的火光微弱,只够映出少年天子案前那碗粟米粥的热气。
赵煦搁下朱笔,指尖冻得发僵,案上《礼记》的批注才写了一半,墨迹便被张士良带进来的冷风扑得微微晕开。
“官家,该用膳了。”
张士良捧着黑漆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小黄门,一人执银针验毒,一人持簿册记录。
食盒掀开,一碟盐渍蔓菁、半碗粟米粥、两块热蒸饼,连往日偶尔有的杏仁羹都不见了——昨日高太皇刚下懿旨,言“官家年少,当习俭德”,御膳房便再不敢多添一味。
赵煦沉默地掰开蒸饼,指尖触到一点异样——饼芯夹了薄薄一片火腿,油脂沁进面里,若不细看,绝难察觉。他余光瞥向张士良,这老阉竖正盯着验毒的小黄门,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不敢放过。
“今日的蔓菁,倒是腌得脆生。”赵煦淡淡道。
张士良立刻堆笑:“慈圣特意吩咐,说官家近日读书辛苦,脾胃虚寒,不可食辛辣厚味。”
话音未落,帘外传来轻声细碎的脚步声。向太后的宫人林嬷嬷捧着个鎏金食盒进来,笑吟吟道:“太后惦记官家,赐了碗山药粥,最是养胃。”
张士良眼角一跳:“林嬷嬷,慈圣有旨,官家膳食需经尚食局统一安排...”
“哟,张内侍这话说的。”
林嬷嬷不紧不慢地掀开食盒,香气顿时压过了阁内的炭火气,“太后娘娘是官家嫡母,赐碗粥也要经尚食局?做母亲的关心孩子还得你同意不成,真是反了天了!该治你什么罪好?”
两人目光一触,张士良继而皮笑肉不笑两声,退后半步。
林嬷嬷将粥碗放在赵煦案头,指尖在碗底轻轻一叩,美指轻叩出声,素色的瓷碗显得清宜静人,也正符合了此时皇宫的环境,清幽雅静。
赵煦不动声色地舀了一勺粥,山药炖得糜烂,底下却藏着两枚龙眼大的羊肉丸子——这是向太后母家密制的“暗香丸”,用荷叶包裹蒸熟,半点腥膻不露。
张士良的鼻子抽了抽,开口道:“这粥里...似乎有荤腥?”
林嬷嬷冷笑:“张内侍属犬的?太后娘娘亲手熬的素粥,也能闻出肉味?”
“臣僭越。”
张士良阴着脸退开,却对验毒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那小黄门会意,假意失手打翻茶盏,茶水泼在食盒内衬上,顿时洇出一片油花——向太后的人竟在夹层里藏了酥油!
林嬷嬷脸色微变,赵煦却已端起粥碗一饮而尽,动容道:“嬷嬷辛苦了,麻烦告知娘娘,孩儿非常喜欢这粥,味道很入味,就是不加酥油也是极美味的,你看,这一碗我都吃完了。”
赵煦将碗底反扣,以示碗中已无粥,这是对向太后关爱之意的最好证明。
林嬷嬷收回瓷碗,声音温婉:“官家容禀,娘娘为了熬好这一碗粥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还担心官家吃不惯,所以带了点酥油,这一点酥油加下去,那粥的味道就更好了,不过嘛,既然有人不许,那就容臣妾回去禀告娘娘了。”
风韵犹存的女子,话语带有江南水乡的韵味,此时话语中却是暗含威胁,真是七分温柔中带有三分刀剑。
“哼,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咱们作为下臣的,怎敢对娘娘的决定指手画脚,我也只是闻到了油味,何况你也知道,此时正是春雨连绵时,饮食当清淡得体,这也是太皇太后所规定的,臣也不敢违背啊。”
张内侍自然是不甘示弱,针锋相对还了回去,两个人目光再一次碰撞,各自冷哼一声,闹得不欢而散,回头的刹那,女子眼中精光一闪而逝,袅袅婷婷撑着伞迈了出去,就如来时的轻若无烟。
......
雨丝斜织,漫过樊楼的飞檐,滴落在青石巷陌,碎成珠玉。汴河两岸,杨柳初萌新绿,湿漉漉的枝条轻拂水面,似美人纤指拨弄琴弦。
瓦舍勾栏间,蒸腾的热气裹着羊肉汤的浓香,混着雨雾,氤氲出一片人间烟火。
汴京城在雨中别有一番韵味。
“客官,新出炉的酥油饼——”小贩的吆喝声穿透雨幕,蒸笼掀开,白雾腾起,露出金黄油亮的饼面,酥皮层层,香气勾魂。
“说三分!道三国!今日新编《关云长单刀赴会》——”
茶肆里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堂喝彩。几个闲汉挤在门口,雨水顺着斗笠滴落,却仍踮脚张望,生怕漏了一句半句。
而最热闹处,莫过于曲院街的青楼画阁。珠帘半卷,红袖招摇,楼上女子斜倚雕栏,罗帕轻挥,眼波流转间,不知勾去多少风流客的心魂。
“玉娘,今日怎的这般娇艳?”一位锦衣郎君执扇轻挑,指尖掠过美人下颌。
“郎君说笑~”玉娘掩唇轻笑,眼波盈盈,“莫不是前日醉在杏花巷,今日才想起奴家?”
“杏花哪有玉娘香?”郎君低笑,袖中滑出一枚金钗,轻轻插在她云鬓间,“今夜,某只醉在温柔乡。”
窗外雨丝渐密,却掩不住楼内的旖旎。琵琶声起,歌伎轻启朱唇,唱的是柳七郎的旧词——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位脸上颇为沧桑的官员路过此地,听见这前人早已传唱许久的词调,忍不住翻涌的文思,环顾汴京美景,学那前人打开折扇叹声吟诵。
“雨歇樊楼,烟笼画阁,嫩柳初黄。珠帘半卷,见佳人、斜倚茜纱窗。
眉黛远山青,杏眼含春,笑靥生香。罗帕轻招,惹得游郎,驻足回望。
醉眼迷离,听檀板、慢拍《霓裳》。
金樽酒满,低声问、今夜宿谁家?烛影摇红,被翻浪暖,帐里春光。更漏将残,犹恨鸡鸣,断我鸳鸯。”
“哪个穷措大在此地乱吐酸水?瞧你这填的不伦不类的腌臜词,也敢学我辈锦绣才子,来人给我打走!”
身后的豪奴目光不善,四处搜查人影。
“玉娘,走,本公子给你填一首更好的新词,保管直追那柳大才子。”
锦衣郎君说着就要去拉玉娘的手,哪料到往日里柔滑嫩水的手,这时候更是滑溜,怎么都抓不住,美人身体如蛇般扭动,总是以刁钻的角度躲过他,这叫人好生气恼,偏偏又发作不得。
“等等,郎君要去哪里?我该去哪里寻你?”玉娘惊呼出声,嗓音甜腻柔魅,可却留不住楼下的过客,人影渐行渐远,直到融入天幕。
“好美的词儿,幸好叫我记住了。”
“玉娘,玉娘,哎你等等我啊,玉娘。”
玉娘娇笑两声,丝毫不搭理身后的人,揉着香帕迈进了楼里。
她确认这首词就她和锦衣公子听到了,不过那是个草包,说是附庸风雅都是抬举他了,所以不用担心他记住,那就意味着现在她得到了一首新词——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抓住。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人影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学正。
元祐初年,旧党上台,他因曾写《汴都赋》盛赞新法,被贬出京,辗转庐州、荆州、溧水等地,漂泊五年之久。
他站在汴京的雨巷中,望着满城繁华,却只觉得格格不入。当年神宗皇帝读他的《汴都赋》,龙颜大悦,破格提拔他为太学正,那时他以为自己的才华终得明主赏识,人生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可如今,新法尽废,旧党当权,他这样的“新党鱼虾”,早已被朝廷遗忘。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歌伎的唱词传入耳中,他苦笑一声。柳永当年科场失意,流连青楼,写下“奉旨填词”的狂语,如今他却也体会到了同样的心境。
他提笔写下:“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
这汴京城,还是那个汴京城,可朝廷已不再是那个朝廷。
他望着皇宫的方向,心中暗叹:“何时才能再遇圣天子,如先帝一般识我之才?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