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元祐四年二月初七,开封城阴雨连绵。资善堂内青砖返潮,氤氲的水汽顺着楠木梁柱攀爬,将满架典籍都染出霉斑般的暗痕。

此殿位于禁中福宁殿东侧,是大宋皇子、储君专属讲学之所。堂内悬挂仁宗御书“崇儒好学”之匾,犹可想见当年那位有为君王未登基前在此刻苦攻读之景。

程颐端坐讲席,枯瘦的手指压着《论语集注》泛黄的纸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作为崇政殿说书(帝王经筵讲师),他虽仅为从七品,但因“日侍经筵”贴职直秘阁,实属朝中少有的清贵要职。

青铜鹤形灯吐着幽暗的光,将程颐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绘有屏风上。他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论语》“学而篇”的页脚,那里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砂小楷的批注。

“陛下昨日读《尚书》,可知三代之治为何能风化天下?”

程颐的声音像冬日里冻硬的溪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他眼角余光瞥见张士良正在殿角整理香炉,那阉竖的耳朵分明支棱着。

虚岁十三的官家赵煦端正地坐在紫檀木书案后,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着。

他的目光分散,心神都被屋外雨景给勾走了,好不容易才落在程颐特意翻开的那页书上——书上用墨线勾出“礼之用,和为贵”六个字。

“学生愚笨,请先生详细讲讲。”

赵煦回答得不紧不慢,桌子底下却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脚踏——他习惯听课的时候脚踩着点东西。

他将书卷往东首挪了三寸:“譬如种树,必培其根。陛下可知这'本'字作何解?”

张士良的脚步声逼近,老宦官捧着盏密云龙茶,笑纹里藏着刀:“程夫子讲得口干了吧?这是福建新贡的……”

“放那儿吧。”

程颐看都不看茶盏:“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指甲在“本”字上叩出轻响,“存天道之理,灭痴妄之欲,便是根本!”

赵煦看到先生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他知道这是程颐在洛阳讲学时惯用的动作——当年那些攻击他学说的奏折里,常有“程某人用手指敲桌子,差点把砚台敲碎”的记载。

“学生记得先生在《颜子所好何学论》那篇文章里说过……”

赵煦故意说了半句停下,果然看到程颐眼睛一亮,连张士良端着茶的手都僵住了。

“颜子不把怒气发到别人身上,同样的错误不犯第二次!”程颐见状大声说道,吓得张士良差点把茶碗摔了。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打得窗纸噗噗响。

程颐借机起身去关窗,宽大的衣袖拂过少年的桌子。

赵煦感觉有东西掉进了自己袖子里,摸起来像是洛阳特产的纸——程颐的学生们常用这种纸抄书。

“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程颐慢悠悠地合上书卷。张士良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老先生补了一句:“官家晚上可以温习一下《大学》。”

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计时用的更漏。

“臣告退。”

赵煦眉毛一颤——酉时三刻(傍晚六点左右)是程颐每天雷打不动祭拜孔子的时间,也正是资善堂守卫换班的空档!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内东门小殿的书页里发现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的可不就是“酉时三刻,西南角门。”

午时,庆寿宫。

张士良踩着湿漉漉的青砖穿过回廊,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朱漆托盘上。托盘里放着一册薄薄的《资善堂日录》,墨迹未干,记录着程颐今日讲学的每一句话。

“启禀慈圣,程夫子今日讲《论语》'学而篇',着重说了'孝悌为仁之本',又提了'主敬'二字……”

她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一串翡翠佛珠,眼皮都没抬:“他可曾提到不该言之事?”

“不曾。”张士良低头,“但他讲到'君子务本'时,手指在本字上叩了三下,似有深意。”

老妇人微微扬眉:“程颐啊,迂阔是迂阔了些,倒还知道分寸。”

二程是洛阳元老极为推崇的人物,有古君子之风。

程颐持身如冰玉,讲学通天人,坚持“君臣分严,虽经筵不可坐讲”,生活清苦,布衣蔬食,不蓄财货,最合她“抑奢崇俭”的垂帘要旨。

只是这两年越发对她派人盯着皇帝听讲之事颇有微词,这让她心头火起——难道孙儿听讲这等要事,她这祖母还不能过问?若叫那些太学里的邪说之徒趁机蛊惑了官家怎么办……

“下午苏颂讲学,让陈衍去盯着。”

张士良心头一跳。陈衍是内侍省押班,比他还要狠辣三分。

“是。”

下午未时,资善堂。

雨停了,但天色还是很暗。资善堂的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照在苏颂带来的铜制浑天仪(观测天象的仪器)上。

赵煦端坐在书案前,目光忍不住被那精巧的仪器吸引——铜球上星星点点,银河像条带子,比他偷偷藏在寝殿里的那本《星图》还要精致。

“官家,”

苏颂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与程颐的冷硬截然不同,“今日臣为官家讲《尚书·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他手指轻轻拨动浑天仪,铜球缓缓旋转,星轨交错:“尧帝命令羲和观测天象,制定历法,让百姓知道四季农时。这就是圣明君王的治国之道——顺应天时,为百姓谋利。”

站在角落的陈衍故意咳嗽了一声。

苏颂好像没听见,继续道:“用土圭(测日影的仪器)测量土地深度,校正日影,来求得大地的中心。天地运行,自有其理,非人力可强逆。”

赵煦眼睛一亮——苏颂这话,表面讲天文,暗地里却在说“天理自然”,和程颐说的“存天理”道理相通。

“苏先生,且慢。”

赵煦轻声问:“这浑天仪上的星星,会随着季节变化位置吗?”

苏颂微笑:“官家英明。星辰运转,自有它的轨道,就像《易经》说的‘观察天文,可以察知时节的变化’。”

陈衍又重重咳嗽了一声。

苏颂还是不慌不忙:“不过臣今天带来的只是简易的仪器。真正的浑天仪(大型复杂的观测仪器),官家若有兴趣,改日可以亲自去司天监查看。”

赵煦垂下眼睫毛——他知道,祖母绝不会允许他去司天监。

“官家请看。”

苏颂宽大的袍袖扫过门槛,两个小黄门抬着一件用青布盖着的物件。

陈衍眯着眼想凑近看,却被苏颂侧身挡住:“这是先帝御赐的教学用具,陈押班也要检查吗?”

青布掀开,铜制浑天仪在昏暗的大堂里泛着幽光。

赵煦不自觉地往前倾身——这比他偷偷临摹的《灵台星图》精美百倍。

黄铜球体上,二十八星宿的银星点缀,赤道环上还刻着细如发丝的十二次分野(古代星区划分)。

“《尧典》里记载: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

苏颂手指抚过黄道环(太阳运行轨道),铜器发出清脆的响声。

“孔子编《尚书》时特意收录这篇,就是要后世的明君懂得天道、体察农时。”

他拨动机枢,整个仪器竟然自己运转起来,北斗七星缓缓划过代表帝座的紫微垣。

陈衍的咳嗽声又从殿角传来。

苏颂不以为意,拿出一卷发黄的算经:“官家请看,周公(周公旦)测日影时发现,夏至那天日影长一尺五寸,冬至则长一丈三尺。其中变化似有规律可言。”

他指尖在“璇玑玉衡”(古代天文仪器,也指北斗)四个字上重重一点。

“就像这浑天仪——”

铜球停止转动,北极星正对着赵煦的眉心,“——无论枢轴怎么转,北极星(北辰)永远在那个位置不动。”

赵煦睫毛微颤。他听懂了弦外之音:正因其如北辰般不随政潮起伏,所以才不宜轻动。

案下的手悄悄攥紧——他想起曾在宝文阁瞥见的一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孔子看到倾斜易倒的‘宥坐之器’(一种警示器具),就明白了持满(保持适度)的道理。”

苏颂再次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青铜做的宥坐之器,往里面倒水,水到一半时器身端正,水满时它就倾覆了。

“先帝曾命臣仿制这个器具,说要放在经筵上……”

陈衍的皂靴故意在地砖上蹭出刺耳的声音。

“……可惜后来被琐事耽搁了。”

苏颂面不改色地收起欹器,转而展开一幅绢本地图。

苏颂面不改色地收起欹器,转而展开绢本,“今日不如讲讲《禹贡》九州分野?陛下可知汴京在星野中属角、亢二宿?”

赵煦看见老先生在“豫州”位置上点了点,指甲痕恰好压着洛阳——程颐讲学之所。他忍不住问:“苏先生,北斗七星为何总指向紫微垣?”

苏颂微笑,手指在图上画了个无形的圆,“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他压低声音:“不过臣观测多年,发现岁差会使极星慢慢偏移……”

陈衍的拂尘柄重重敲在柱上。

“当然!”

苏颂提高声调,“圣人的道理像北极星一样永恒不变。臣最近读《孟子》,看到里面记载‘七八月间大旱’,竟然和司天监记录的日食周期暗暗相合……”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书页里夹着的铜制游标卡尺(精密测量工具)闪过一道寒光,“可见天道和人伦,本就互为相通。”

赵煦接过书时,感觉有个硬东西滑进自己袖子里,是把三寸长的铜尺,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正是苏颂发明用来测量星轨的“窥衡”(观测尺)。

尺柄上阴刻着一行小字:“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天体运行有规律,用正确的治理方法顺应它就吉利)。

陈衍刚想凑近看,却被苏颂宽大的袍子挡住。等他晃着脑袋找到缝隙时,只见赵煦已经用手挡住了尺面,只露出“以治为吉”四个字。

“我乏了,今日就此作罢。学生看陈押班似有不适,先生且扶稳些。”赵煦起身道。

“唯,官家慢走。”苏颂笑呵呵扶住陈衍,雪白长须因对方挣扎而飘摇。

“对了,此物归还先生。学生晚间需遵大娘娘(太皇太后)嘱咐,不宜读书过晚。”

铜尺落案,发出清脆声响,终是安了陈衍险些遭责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