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后周显德四年(957年),汴京西郊,黄尘蔽日。

周世宗柴荣(也名郭荣)勒马高岗,望着三千民夫开凿的浩大池沼,战袍被猎猎西风鼓起。

铁锹与夯土的闷响中,他沉声道:“此池当名‘讲武’——终有一日,朕的楼船要从此处驶向江南!征服南唐!”池畔新栽的杨柳尚在颤抖,仿佛已预见未来百年的金戈铁马。

宋太平兴国元年(976年),春雷惊破池面薄冰,宋太宗赵光义将朱笔悬在汴京舆图上:“引金水河,扩池三十里。”

工部尚书颤声问:“仍作水师操演之用?”帝王指尖划过池畔新绘的琼林苑:“从今往后,唤作‘金明池’——金瓯永固,四海清明。”

时至今日元祐四年,金明池已是一座兼具军事训练与皇家游乐功能的综合性园林。

每年三月上巳节(农历三月初三),金明池会向百姓开放,从三月一日开始,至四月八日结束,这期间允许百姓入园游玩,形成了热闹非凡的春日盛会,故而成了汴京百姓心中难以遗忘的景色。

碧波被三月春阳晒得晃眼,御龙直禁军铁甲森然列阵,枪尖挑碎池面倒映的云霞,玄色铁甲沿着池畔列成墨线。

高台上新铺的素色氍毹泛着淡淡竹纹,硬生生在人头攒动的岸边辟出一大片皇家禁地。

挤在彩绸围栏外的百姓争先恐后观看这盛大的皇家典礼。

一名贵戚家的小男孩攥着半块枣泥酥往花丛里钻,冷不防撞上刘谏议家女眷的织绣罗裙摆。

抬头正看见那十四五岁的姐姐鬓角别着新摘的杏花,脆生生与孙侍郎家的表姐争论:“花婆婆家的胡粉要兑了蔷薇露才好用,昨日我房里的春桃试了......”

表姐妹互不相让,这个说“春华坊”的胭脂颜色好看,擦在脸上气色极佳;那个“锦云阁”的胭脂味道宜人,涂了格外迷人。

朝中官员们也不甘寂寞,聚在一块谈天说地,分享着朝堂内外的事儿。连原本互相看不惯的洛派和朔派,今天也难得凑在一起交谈,不过言语间还是透着几分谨慎。

曹家老太爷(曹佾,曹国舅,仁宗曹皇后之弟)多日已不见身影,苍老的身子颤颤巍巍,得要人扶着才能走路。

那柄鸠杖往地上一杵,袍角扫过新出的嫩草。身后跟着的儿子曹评,身上月白襕衫浆洗得笔挺,唯有腰间青玉带钩透出百年世家的底蕴。

对面李家二公子拱手作揖时,露出袖口三转回针密缝的接袖——这是给三品以上官员的岁赐,旁人瞧着不过是寻常细麻,懂行的却知那针脚藏着二十四种变化,为少府监下辖绫锦院所纺。

“听闻向兄近日得了幅米元晖的云山小景?”有贵公子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釉色里的一点碧青随光的照射而若隐若现。

向五公子笑着摆手:“不过是家父旧友临摹的习作,倒是李家妹妹前日作的《春池赋》,连各位大家赞有魏晋风骨......”

话音未落,李家小娘子已捧着汝窑天青花觚走近,鬓间木雕灵芝簪随着步履轻颤:“两位兄长谬赞了,这株魏紫是当年赐的接木,今晨特意移来——”花觚转侧时,内壁“景祐”二字在釉下如游丝隐现。

三人谈笑间句句不离早春美景,端的是好水好风光。

洛派官员的笏板与朔派老臣的犀角腰带在春风里暗较劲道。

可惜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便被远处骤起的马蹄声打断,原来是皇家的仪仗队缓缓而来。

士兵们身着铠甲,步伐整齐,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仪仗队后方素青车帘被鎏金钩挑起半角,六十二岁的周贵妃(仁宗妃子)被冀国大长公主的手腕搀扶着走下木台阶,鬓间银丝压着的点翠翟冠在晨光里轻颤:“宝寿莫要搀这么紧,倒显得你娘老得走不动道。”

大长公主笑着将母亲素纱披帛拢好:“女儿就喜欢牵着母妃的手,永远都牵不够。”

“你啊你啊,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么孩子气,母妃真是将你宠坏了,哎,你看那是谁?”周贵妃端庄贵气的手指一点,大长公主就满脸疑惑地看了过去。

只见后头马车里窜出个鹅黄身影——八岁的贤静公主攥着半截尚食局所做的糖葫芦往池边跑,生母林贤妃提着裙裾追出来,额间珍珠花钿都歪了半边:“我的小祖宗!说好今日不......”

眼见高台前肃立的御史台录事,顾不得礼仪,赶紧三步并两步抓住小公主,林贤妃忙把女儿拽到柳树下,给她拭去衣襟上的糖渍,故作生气道:“再闹腾就把你送去崇文院抄书。”

小公主鼓着腮帮学舌:“抄就抄!我早就将《千字文》抄了不止一遍了。”

“好好好,你啊,就你那个歪歪扭扭的字也算抄?母妃还说不得你了,回头再找你算账。”

背后伸来截衣袖,十五岁的淑寿公主弯腰将幼妹发间歪斜的绢花扶正:“那小妹可知《千字文》第十五句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了。”

小丫头骄傲地大声默背出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

小丫头顿了顿,眼珠一转便扑进姐姐怀里:“姐姐饶了我罢!”

惹得远处马车里的徐国公主拿团扇掩着嘴笑。

最后那架垂着玄纁二色帷帐的马车里,向太后正替高太皇揉着膝头:“昨夜雨气重,慈圣当注意保暖才是,阳春三月还有寒气未散,新妇最近看医书新学了一种推血活络的手法。”

少年天子左手扶着太皇太后,右臂虚虚护在嫡母身后,向太后指尖触到他袖口磨白的云纹滚边,想起三日前尚服局送去却被退回的蜀锦新衣:“官家这袖子......”

赵煦不着痕迹将手腕往回收了收:“晨起练字时沾了墨。”

高太皇转着佛珠忽然开口:“听说官家前日书抄书时犯了困,且把墨汁泼了半书房?”

赵煦脸色一僵,他这几日抄的书太多,手一受寒风吹就发冷,使不上劲儿,偏偏寒冬腊月时他的房间内炭火还不足,这才养成的毛病,哪怕三月了,还是有些症状。

“孙儿......”

“官家这是抄书时体会到了圣人经义,所以激动下才打翻的吧,新妇是看过此番情形的。”

向太后接过话头,手指按过老妇人的膝盖关节,缓缓揉捏,力道不偏不倚,如有热流流过双脚,这下子直让高太皇感到腿脚都灵活了些,语重心长道:“你母后娘家是书香门第,若是以后学到了不懂之处,当要多多请问才是。”

“是,孙儿记住了。”

等老妇人腿脚气血活络,三人踏着朱漆杌子落地,正撞见时年六岁的赵俣举着树枝追打同年岁的赵似,两个皇子绕着青铜仙鹤香炉转圈,惊得上面的鹦鹉扑棱棱喊着“万寿无疆”。

本想训斥二人的老妇人顿时喜笑开颜,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有人低声:“噤声,太皇太后到了!”

游玩打闹的人互相提醒,现场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今天不是正式的朝会或者祭祀,但也是春宴,不需要两跪六拜,百官纷纷躬身行臣子礼仪,外面的百姓则是跪拜行礼,只见人群一片片倒下去,颇为壮观。

“臣等参见太皇太后(官家),祝太皇太后圣慈广被,福祚无疆!”

净鞭三响撕裂喧闹——翟衣十二章纹的华光里,高太皇在群臣和皇亲国戚、万民的朝拜下走上高台,坐在了中间的主位上。

内侍省宦官从高太皇下马车就一直打着帘幕,遮掩圣颜。

“诸位卿家请起,来人赐座。”只见高太皇容缓有度的声音传向四方,彰显皇家礼仪。有礼部官员捧着卷轴上前宣布今日庆祝宴会的祝词。

《金明池宴群臣颂》:

“维元祐四年,春和景明,天朗气清。金明池上,碧波潋滟,画舫争流;琼林苑内,花木葱茏,瑞气氤氲。值此良辰,万民同乐,群贤毕至,共庆盛世之华章。

伏惟太皇太后陛下,德配坤元,明同日月。秉政以来,崇俭黜奢,仁风化育;宵衣旰食,忧勤万机。

法尧舜之至德,行文景之休政,遂使海内清平,四夷宾服。农桑岁稔,闾阎无饥馑之虞;礼乐复兴,士林有弦歌之盛。

狱讼简息,囹圄空虚;商贾络绎,市肆繁华。此皆圣德所感,仁泽所被,故能致太平之象,成元祐之隆。

今观金明胜景,千帆竞发,百戏呈祥。百姓熙攘,共沐恩晖;群臣欢忭,同瞻盛典。

实乃天佑大宋,人乐时和。愿陛下福寿康宁,永享遐龄,德泽绵长,与天无极。更愿大宋国祚,如日之升,如山之固,千秋鼎盛,万世其昌!”

春风和畅,高太皇闻群臣颂德,喜颜大悦,眼角笑纹舒展绽开,连连摆手道:“吾何德何能,不过是仰赖列祖列宗福荫罢了。”

话虽如此,那手却不住轻叩案几,显是欢喜极了。

当下便命内侍抬出二十箱越州缭绫,赏赐群臣。

宰相吕大防捧着绢帛高呼“女中尧舜”,刘挚、孙升、赵君锡同声附和,喜得高太皇手中团扇急摇,险些碰歪了九凤冠上的流苏,好不容易才喜乐道:“今日的宴会便开始罢。”

耳听三十六面编钟齐鸣,两队着月白纱裙的乐女踏着青砖款款而来。

为首的教坊使击响红木柷,霎时笙箫并起,琴瑟和鸣。

十二名舞姬广袖翻飞如雪浪排空,金泥披帛在朝阳下流转着碎光。最妙的是那领舞的娘子,足尖点地时惊起池畔白鹭,回身折腰处恰映着琼林苑的海棠花雨。

一曲《长春乐》方罢,又见二十四名童女捧着鎏金寿桃登场,伴着《万寿无疆》的曲牌跳起延寿舞,裙裾间缀着的银铃与编磬清响相应和。

琵琶声自水榭飘来,童女身着淡青襦裙,发间别着新摘的棠梨花。宫廷乐舞的披帛换作素纱,反倒衬得旋身时的水袖如流云泻地。

趁此良辰,赵煦捧着桃木雕刻成蟠桃的木匣,匣中《孝经》封面“儿臣煦沐手敬书”的墨迹未干,手抄本用的是大相国寺的素笺,墨香里混着檀灰——这是向太后礼佛时特制的香灰。

“儿臣与翰林院诸学士重校了郑注本,特添了陆德明音义......”少年天子的声音清朗,他恭敬地双手呈上精心准备的生辰礼物:“母后,近日是您的生辰,孩儿祝您福寿安康。这份薄礼,是孩儿的一片孝心。”

向太后接过木匣时,腕间沉香念珠擦过赵煦手背,在封面墨迹落款上留下道浅痕。

孩童清脆的祝词接连不断,淑寿公主领着弟弟妹妹跪成两排,十二岁的赵佖(受封吴国公)捧着卷轴默念道:“恭惟娘娘德比坤厚......”

后排的赵俣(燕国公)偷偷拽年仅五岁的妹妹楚国公主披帛,却被一旁的母妃林贤妃瞪得缩回手。

待轮到先帝最小的儿子,年仅六岁的赵偲(第十四子,祁国公)献上自己抄的《心经》时,向太后眼角已泛起水光。

徐国公主捧上青玉寿星像,赵似献了青瓷瑞鹤。

向太后看着孩子们环绕膝下,忍不住攥紧天子的手腕,眼眶微红道:“官家和孩子们如此孝心,真叫为娘......”

高太皇眼角笑纹深了三分:“孩子们孝心可嘉!”

百官纷纷夸赞众皇子皇女的孝行。

这时皇亲国戚也送上自己的贺礼,不过大多都是礼轻心意重,毕竟没人敢在皇家面前显富,更何况高太皇还提倡节俭养德。

只见礼物中有一株盆栽老梅虬枝盘曲,土里还混着大相国寺的香灰;最妙是向家嫡子,捧着个粗陶瓮说:“这是太后当年在濮安懿王旧邸栽的牡丹分株,臣等用颖昌老家的井水养了三年......”

乐声愈发热闹,教坊新排的《百鸟朝凤》正演到高潮处,但见舞姬们羽衣蹁跹,竟用臂间披帛搭出个三丈高的寿字,惊得池畔百姓山呼万岁,连那向来矜持的高太皇都抚掌笑叹:“今日方知《霓裳》犹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