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论上巳良辰最值得去游玩的地方,那汴京城外的皇家园林玉津园便是一处不可错过的选择。

晨雾尚未散尽,玉津园外已挤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园门朱漆金钉,两侧禁军执戟而立,却不见往日肃杀之气。

忽听三声净鞭响过,园门缓缓洞开,有礼官拖长嗓音宣道:“圣恩浩荡,许万民游园祓禊——”

人群如潮水般涌入,但见园中江南水韵。

九曲白玉桥跨过碧波,桥下锦鲤争食游人抛洒的饼饵。岸边垂柳蘸水,远处仿建的金山寺塔影倒映池中,竟与真容无异。

花海如锦,牡丹台千株魏紫姚黄初绽,花匠以蜡封蕊,控制花期恰在此日盛放。更有从吴越移栽的垂丝海棠,如胭脂云霞浮于翠叶间。

亭榭生辉,临水“澄澜阁”内,教坊司乐伎正调试箜篌,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与远处射圃传来的箭啸声交织成趣。

园西“漱玉溪”畔,早有准备的三十余名士人沿曲水而坐。溪底铺以雨花石,清水浮着荷叶盏,盏中盛着御赐“蔷薇露”酒,随波流转,竟是要仿效王羲之行曲觞流水之举。

一白衣士子接盏而饮,朗声吟道:“‘羽觞随波泛,诗情逐水流’!”

随即提笔在笺上续写《上巳》诗。

未及写完,溪水已将他未干的墨迹冲晕,引得众人哄笑。

对岸正有歌伎抱阮而来,轻拨弦索唱起新词:“‘曲水算修禊,芳辰惜艳阳’……”

士子们击节叫好,纷纷将诗笺系于岸边柳枝,任风翻卷如雪片纷飞。

牡丹台侧的空地上,民间“斗草”正酣。

文斗便是两名闺秀对坐,各执一枝芍药。绿裙女子轻笑:“我这是‘金带围’,昔年韩魏公簪过此花入相!”红衣少女不慌不忙举起并蒂莲:“‘合欢枝’在此,《诗经》有云‘隰有荷华’,可比你那俗物?”

武斗则是几个顽童以车前草茎相勾,较力拉扯。

忽听“啪”的一声,草茎断裂,胜者高举战利品欢呼:“我这‘将军草’乃晨露滋养,岂是凡品!”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角落一对少年男女。郎君偷偷将并蒂海棠塞给女子,低声道:“‘愿作合欢草,夜夜栖一处’……”

女子颊生红晕,却把手中兰草掷还:“‘兰为王者香,莫与凡卉伍’!”说罢掩面而走,留下郎君呆立原地,手中海棠瓣落如雨。

射圃内,禁军教头正示范“九矢连珠”。

铁胎弓开如满月,箭箭穿透百步外柳叶靶心。围观百姓喝彩未绝,忽见一武生挽弓入场——他三箭皆中靶心,最后一箭更劈开先前箭矢,赢得满园雷动。

又闻东南角鼓乐大作,原是“水傀儡”开演。木雕美人自莲台升起,随着笛声跳起舞。

机关精巧处,傀儡竟能执笔题诗,写就“上林春色好,长伴圣君游”十一字,引得游人啧啧称奇。

游玩正乐时,司农寺官员开始向游人分赐“祓禊饼”。

此饼以玫瑰、松仁为馅,模印蟠桃纹样,食者可保岁岁安康。澄澜阁上黄罗伞张,竟是皇家遣内侍:“赐百姓祓禊饼!”

但见三百青春男女列队行过九曲桥,最年少者不过弱冠,偷偷将怀中牡丹抛向人群,恰被一卖花女接住,二人隔岸相视一笑,竟比满园春色更动人。

午时,玉津园的千顷碧波被早春的日头晒得暖融融的,偶有落石搅碎了倒映在水面的金山寺塔影。

九曲桥畔的官办茶肆悬着青布招子,鎏金匾额上“春醪”二字还沾着晨露。

穿绿绸衫的茶博士正高声吆喝:“雪泡梅花酒——取腊月瑶华殿的梅,三伏天金明池的冰——”

话音未落,早有穿短褐的脚夫扛着朱漆食盒挤到跟前,盒盖一掀,牡丹饼的酥香混着荷露茶的清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饼面模印的魏紫纹样活脱脱像是刚从御花园掐下来的,引得几个戴帷帽的闺秀也顾不得矜持,纤纤玉指捏着银刀将饼子剖作四瓣,露出里头裹着松仁乳酪的流心。

忽听得澄澜阁方向传来三声编钟清响。

二十四名教坊司乐伎抱着曲颈琵琶鱼贯而出,藕荷色纱衫被春风鼓得飘飘欲仙,臂间披帛足有三丈长,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日头下粼粼生光。

打头的箜篌女五指在二十三弦上猛地一划,如银瓶乍破,紧接着筚篥呜咽、方响叮咚,十二面红漆雕花拍板齐齐击节。

但见当中那领舞的娘子足尖一点,整个人旋成朵绽开的千叶莲——原来这新排的“金明池乐舞”

暗合《周礼》六代之乐,舞袖翻飞间竟隐现禹步罡斗之姿。

岸边看呆了的游人手牡丹饼“啪嗒”掉进水里,惊得锦鲤四散,他却浑然不觉,只扯着旁人袖子喃喃:“这莫不是舞曲里说的‘柘枝队舞’?某家今日竟得见真章!”

琵琶声陡然转急,二十四名舞姬分作四组,一组折腰如新月临江,一组抛袖似流云飞渡。

最妙是当中四人叠成莲花台,领舞的女子单足立在最高处,反抱琵琶轮指如雨,弦上迸出的竟是晏殊所填的《浣溪沙》——“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

琴筝忽地加入,将那“曲阑干影入凉波”的意境烘得淋漓尽致。

有个穿团花紫袍的贵人看得忘形,竟把怀中银子往台上抛,那银子将将要砸中舞姬的云鬓,却被她反手一袖卷住,顺势抛给击方响的乐伎,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惹得满园喝彩如雷。

花香最浓处,郭熙的鼠须笔正在绢上皴染远山。

老画师眯眼望着对岸舞榭,笔锋忽地一顿,蘸了青金颜料往水面一点——奇也怪哉!那颜料在绢上竟化出教坊司女子的倒影,连臂钏上的缠丝玛瑙都清晰可辨。

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有个扛糖葫芦靶子的货郎看得入神,山楂果滚进池塘都浑然不觉。

紧挨着他的赵昌却冷笑一声,提笔在宣纸上“唰唰”几道,但见墨色莲茎破纸而出,花瓣用没骨法点染,花心竟趴着只工笔细描的蜜蜂,须爪纤毫毕现,翅膀薄得透光。

“妙啊!这蜂子莫不是要飞出来蛰人?”人群哄笑间,忽有个还不到总角之年的小儿从人缝里钻进来,看样子也就五六岁,脸蛋涨得通红:“先、先生,怎么让蜂子停在花上?”

教坊司的乐声此刻正到“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的段落,箜篌女五指在弦上轻拢慢捻,奏出燕语呢喃。

赵昌笔下不停,随口应道:“小郎君可曾捉过蜜蜂?须得看它后腿沾满花粉,翅根被露水打湿......”话音未落,孩子已爬上画案,袖口沾了石青颜料就往纸上抹。

他爹娘吓得面如土色,郭熙却哈哈大笑,捉住孩子的手在砚台一蘸:“来,这般运笔——”笔锋过处,半片带露的荷叶渐次舒展,远处舞榭的倒影在波纹中碎成点点金光。

此刻澄澜阁上一阵急鼓,二十四名舞姬水袖齐抛,在空中织就漫天流霞。

琵琶弦上迸出最后一个裂帛之音,众姬定格成“步步生莲”的阵法。

满园寂静了半息,俶尔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几个汴京泼皮把手掌都拍红了:“值!真值!这可比大相国寺的目连戏带劲多了!”

荷塘边的茶博士趁机敲响铜钲:“最后一炉牡丹饼喽——”,喊声未落,人群又呼啦啦往茶肆涌去。

只剩下郭熙画案前那个满脸墨渍的孩子,正踮脚往赵昌的写生册上描蜜蜂翅膀,却见两位画坛宗师一左一右护着孩童,一个教皴法,一个讲设色,倒比方才的乐舞更惹人驻足。

日头正高时,教坊司的女子们抱着乐器退入回廊,荷塘上浮起淡紫色的雾霭。郭熙的鼠须笔在画纸上轻轻一点,蘸了赭石的笔锋突然向上一挑,那孩子瞪圆了眼睛叫道:“石头活啦!”

原来老画师正演示“卷云皴”,笔下山石果然像被春风扯散的云絮,层层叠叠涌向远方。

“这叫‘平远法’。”郭熙把着孩子的手在纸上划拉,“你看这九曲桥,近处要画得清楚,远处就淡淡一抹——”

笔尖扫过处,玉津园的亭台楼阁竟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惊得孩子把嘴里含着的牡丹饼渣都喷了出来。

赵昌在旁嗤笑一声,从袖中抖出支蟹爪笔:“老郭头尽教些虚的,来,看这个!”笔锋往砚台里一滚,落在纸上就成了虬曲的梅枝,细看竟似百十条螃蟹腿在打架。

孩子乐得拍手:“这个好玩!比私塾先生教的对对子有趣多了!”

赵昌得意地捻须:“这叫蟹爪皴,你郭爷爷画冬天的秃树最爱用这招,跟被寒风吹歪了脖子的老鸹似的。”

郭熙闻言气得吹胡子,抓起支秃笔在赵昌刚画的梅花旁唰唰几道——墨色枝条如利剑破空,硬生生把娇柔的梅花衬成了战场残旗。

“二位先生别生气呀!”孩子急得去拽两人衣袖,袖口沾了石青朱砂也不管。

郭熙哈哈大笑,把笔往孩子手里一塞:“小郎君再想想,这山该怎么画才欢喜?”

孩子盯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粉的牡丹台,抓起青绿颜料往纸上乱涂:“春天该笑!”

郭熙眼睛一亮,笔走龙蛇间,那些乱糟糟的色块竟化作“春山淡冶如笑”的意境,连赵昌都忍不住凑过来看:“好个‘淡冶如笑’,老东西把作画的道理嚼碎了喂娃娃呢!”

孩子的爹娘终于挤进人群。张父本是国子监的录事,拱手向二人行礼:“犬子顽劣,冲撞了二位画师......”

“无妨,无妨,本是一件乐事,何来冲撞,我看你家孩子极为有趣啊,哈哈。”

话音未落,赵昌把孩子的涂鸦举到夕阳里:“瞧这荷叶!虽然笔法稚嫩,但胆气十足——”那歪歪扭扭的墨团上,孩子用胭脂点了朵荷花,倒像是要把整张纸烧穿似的。

郭熙更掏出随身三十年的田黄石章,“啪”地盖在画角:“此子有灵气,二十年后,怕是要把我们的画作都比下去喽!”

张母悄悄抹眼泪,想起前日私塾先生告状说孩子把《百家姓》画满小人,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子,此刻却见丈夫解下腰间玉佩塞给赵昌:“求先生指条明路!”

赵昌与郭熙对视一眼,扯过孩子沾满颜料的右手:“他日去潘楼东街坊郭家画铺,就说我们要收个磨墨的童子——”

话音未落,孩子蹦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家卖《溪山行旅图》的还有《临流独坐图》!他家的画师给佛殿画壁画时我在边上偷看过!”

“哈哈哈......”

众人被这童言无忌的话语逗得开怀大笑,赵昌更把随身三十年的鼠须笔塞进孩子掌心,惊得游人中认出他身份者暗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