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明池上春风拂柳,数艘彩舫在碧波中缓缓游弋,甲板上教坊司的乐工们正奏着新谱的《万寿无疆曲》。

觥筹交错间,忽见一队着淡青襦裙的宫女如分水芙蓉般向两侧退开,从中走出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莲步轻移时裙角纹丝不动,臂间披帛随着步伐漾出优雅的弧度,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钗,却在满堂珠翠中显出别样清雅。

“臣女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少女在向太后席前三步处稳稳站定,双手捧着一个锦匣盈盈下拜。

那嗓音如清泉击石,不卑不亢中带着天然的恭谨。待她抬头时,众人方才看清这姑娘生得眉目如画——不是那种艳光逼人的美貌,而是如宣纸上的工笔美人,一颦一笑都透着笔墨难描的气韵。

向太后笑着示意身旁女官接过锦匣。

匣中竟是整整齐齐一叠花笺,最上层用簪花小楷抄着的佛经,字迹娟秀却不失筋骨,每页边角还绘着应景的缠枝纹。底下还压着个杏色香囊,囊面用掺了金线的丝线绣着“福寿双全”字样,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走线痕迹。

“好精巧的心思。”向太后拈起香囊细看,忽然轻“咦”一声:“这香方......”

“回娘娘的话,是取白檀、甘松、丁香各半两,佐以少量龙脑,依《陈氏香谱》中‘寿阳公主梅花香’改制。”少女微微垂首,露出一截如玉的颈子,“臣女斗胆减了麝香分量,添了晒干的梅花瓣,想着春日里用着更清爽些。”

席间几位命妇交换着眼色,这应答不仅显出制香功底,更难得是那份不刻意卖弄的从容。那边高太皇早已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少女:“小小年纪竟通晓香谱,读过什么书?”

少女闻言转向太皇行礼,腰间禁步纹丝未动:“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女七岁始读《女论语》,十岁习《列女传》,去岁开始研读《温公家范》。”

说着从袖中取出方素帕,“这是臣女昨日读书时记的札记。”

高太皇接过帕子,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竟是将《礼记·内则》中“女子十年不出”一节与司马光《家范》相应篇章做了比对,还在页边用朱砂批了“女子亦当通经史以明理”十字。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好奇发问:“《女诫·专心篇》第五则如何解?”

“班昭曰‘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

少女不假思索道来,声音如珠落玉盘,“然臣女以为,此语当与《周易·恒卦》‘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互参。班大家本意非是苛责女子,实为申明夫妇各守其分,阴阳和合之理。”

这番对答引得下方几位翰林学士频频颔首,要知道寻常闺秀能背诵《女诫》已属难得,这姑娘竟能引经据典加以阐发。

高太皇脸色皱纹舒展,改用典故继续考校:“齐桓卫姬为何见色而知音?”

“卫姬闻钟鼓而辨君王心志,非独耳聪,实因平日留心君德。”少女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掐,面上仍是从容。

“前人赞其‘明识通远’,正是告诫女子不仅需公容言功,更要明事理、知进退。”

池畔忽起一阵风,将少女耳边碎发吹得纷飞。

她却不急不躁,待风过后才继续道:“就如太皇太后常教导的,女子读书非为逞才,而是养德性、开眼界。”

这话说得极是妥帖,既显学问又不失谦逊,连坐在末席的几位老学究都捋须微笑。

高太皇眼中含笑,望着眼前端庄秀雅的孟氏女,愈发觉得这姑娘气质不凡。她轻轻敲了敲案几,声音慈祥却不失威严:“丫头,既然你读过女诫与列女传,那《诗经》可曾熟读?”

孟氏女盈盈一礼,声音清润如泉:“回太皇太后的话,臣女自幼随母亲诵读诗经,虽不敢说尽数通晓,却也略知一二。”

高太皇微微颔首,心里已经起了考校之意:“那好,老身问你,《关雎》为何列于三百篇之首?”

孟氏女不疾不徐,眸中似有光华流转:“关雎咏后妃之德,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是取其温柔敦厚,可为万世夫妇之典范。

诗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非独言男女之情,更喻君臣相得,天下和乐。”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引得周围嫔妃纷纷侧目。

高太皇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又问道:“《蓼莪》可曾读过?此诗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最是感人至深。”

孟氏女眸中似有莹光闪动,轻声道:“臣女每读此,未尝不潸然泪下。‘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言父母之恩,昊天罔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更是道尽人子之痛。昔日晋人李密,祖母刘氏抚养成人,后朝廷征召,李密上《陈情表》,言‘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正是此理。”

她说到此处,声音微颤,显是情动于衷。高太皇听得动容,不由叹道:“好孩子,你年纪轻轻,竟能体会这般深情。”

一旁向太后也忍不住赞道:“此女不仅学问好,心地更是纯孝。”

高太皇兴致愈高,继续问:“《凯风》如何解?”

孟氏女微微垂首,声音温柔:“该诗咏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喻母亲慈爱如南风,抚育子女成长。‘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言子女虽柔弱,母亲却含辛茹苦。

此诗与《蓼莪》同为孝子思亲之作,读来令人感佩。”

她顿了顿,又道:“昔日汉文帝亲尝汤药侍奉薄太后,是孝感动天之举。臣女以为,孝道乃人伦之本,无论贵贱,皆当谨守。”

孟氏女素手轻抚案上青瓷盏,声音如珠落玉盘:“臣女尝读《史记·孝文本纪》,见太史公言‘汉兴,至孝文四十有余载,德至盛也’,每每掩卷深思。”

她抬眸时,眼底似映着池上粼粼波光:“文帝即位之初,躬修节俭,思安百姓。其时宫中帷帐无文绣,露台惜百金之费,治霸陵皆用瓦器。”

素白的指尖轻点盏沿,“最难得是废除肉刑一事。淳于公幼女缇萦上书,言‘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文帝感其言,遂下诏曰:‘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

高太皇手中檀香木佛珠忽然一顿,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亮色。

“后来景帝继位,”孟氏女继续道,声音如清溪潺潺,“承父志而修黄老之术,令民半出田租,三十而税一。

文景两朝,太仓之粟陈陈相因,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她忽而浅笑,“贤良文学尝言:‘文景之际,建元之始,民朴而归本,吏廉而自重。’”

席间几位翰林学士已听得入神,暗中叫彩!这般引经据典却不显卖弄,谈古论今又自有章法,实非寻常闺秀能为,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闺秀。

席间曹家老爷子浑浊的目光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幕,慢悠悠端起茶杯小抿一口,旁边的儿子见老父这个样子,心里也是明白了其所想。

另一位高龄七十二的桐木韩家韩维则在人群中寻找吕公著的身影,搜寻了一圈也没找到,心中不由有些失落,他是这两天才回到开封,还没来得及去拜访老朋友,不过在路上听说老友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心中很是担心。

曾经在江宁煮酒高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的“嘉佑四友”只剩下他和吕公著了,过去的恩恩怨怨早已随风而逝,人越老越怀念从前,哪怕是当年吵得不可开交的政敌,也想在晚年可以坐下来聊聊山水。

“岁月真是让人无奈啊。”

韩维望着热闹的景象,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三十年前那场酣畅淋漓的宴饮——那时的他们,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每逢休沐,四人便聚于汴京僧坊,或论史谈经,或纵论朝政,酒至微醺,便即兴赋诗,针砭时弊。

司马光最是严谨,每论一事,必引经据典,王安石则锋芒毕露,常以新锐之见驳斥旧论,而吕公著沉稳持重,常于二人争执时调和折中。

韩维自己呢?他苦笑,那时的他,尚能在诗酒间游刃有余,既附和司马光的持重,亦欣赏王安石的锐气。

而今思之,二人之争早现端倪。王安石论政,必言“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则冷笑:“此桑弘羊欺汉武帝之言!。”

熙宁之后,冰炭难容,司马光退居洛阳,埋头修书,王安石则执掌朝纲,锐意变法。昔日把酒言欢的挚友,竟成政敌,直至临终亦未和解。

吕公著是四人中最温和者,王安石曾言:“吕十六不作相,天下不太平。”

他既与司马光莫逆,又与王安石交厚,昔年馆阁论政,众人争执不休时,唯他能令王安石住口。可惜,元祐更化后,反变法派虽胜,却已物是人非。

而今吕公著病笃,韩维独坐树下,提笔欲写些感慨,却觉满纸皆是旧梦。

他想起嘉祐年间某次宴后,四人醉步汴河畔,王安石忽指天上孤雁,笑言:“他日若各奔东西,诸君可会忆及今夜?”

司马光答:“纵使殊途,亦当归于天下。”

而今思之,竟成谶语。

“一江春水仍向东流。”

两三杯酒下肚,周围的热闹没有消散他心中半点寒气,孤寂感将他包围,任由一代新人再次演绎故事。

皇家御台上,孟氏女忽将话锋一转:“臣女常想,文帝这些仁政,多与薄太后教导有关。当年薄姬在代地,亲教文帝读书,授节俭治国之理。”

她目光掠过池心画舫上忙碌的庖厨,“老子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不正暗合文帝废除诽谤妖言之罪的举措么?”

高太皇声音里带着难得的兴致:“吾记得,薄太后还让文帝背诵过《七月》。”

“太皇太后圣明。”

孟氏女欠身行礼,鬓间白玉兰钗纹丝不动,“正是那首‘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后来文帝亲开籍田,置三老、孝悌、力田官,皆源于此。”

她顿了顿,“薄太后最令人敬佩处,在于教子有方以身作则。文帝朝着名的‘除关无用传’政策,就是因薄太后一句‘通关梁,不异远方’的提醒。”

教坊司的乐声适时转为《鹿鸣》之曲,孟氏女闻弦歌而知雅意,轻声道:“先贤言‘《鹿鸣》,燕群臣嘉宾也’。文帝在位时,每逢朔望必至长乐宫问安,景帝更将薄太后所居定为永寿殿。这般母慈子孙孝,方成就‘文景之治’的佳话。”

她说到这里,忽然望向池畔一株盛开的海棠:“臣女幼时随母亲读书,见贤母皆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就像这海棠,不争桃李之艳,自有其芬芳。”

满座寂然。高太皇凝视着池水倒映的灯火,转而对向太后叹道:“这丫头谈史,倒让吾想起当年在福宁殿给先帝讲嘉佑之治的光景。”

向太后应声附和。

池风拂过,吹动孟氏女月白色裙裾,那身影在灯火阑珊处,恰似一幅活过来的《女史箴图》。

高太皇眼中满是欣慰:“好!好!皇宋以孝治天下,她能明白这个道理,甚好!”

此时,席间众嫔妃已是交口称赞。

林贤妃笑道:“这小娘子不仅熟读诗书,更能阐发大义,当真难得。”

朱德妃也附和道:“是啊,言谈举止,皆是大家风范,可见家教严谨。”

高太皇越看越喜欢,又问道:“《桃夭》你可会吟诵?”

孟氏女浅浅一笑,声音如珠玉落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嗓音清丽,将这首贺新娘的诗篇吟诵得婉转动人。吟罢,又解释道:“此诗以桃花喻女子,言其容色之美,德行之美,更期许其宜室宜家。臣女以为,女子当如桃李,不言自芳。”

高太皇抚掌大笑:“好个‘不言自芳’!这孩子不仅会背,更能得其神韵。”

她转头对向太后道:“你瞧这孩子,可不正是‘窈窕淑女’的最佳写照?”

向太后含笑点头:“慈圣慧眼如炬,这孩子确实难得。”

高太皇笑容越发慈祥,招手示意少女近前:“好个伶俐的孩子,你祖父是谁?”

“臣女祖父名元,曾任马军都虞候。”

少女在御案前三步处止步,行礼时裙裾铺展如莲叶,“家父现为供备库副使,家母出自太原王氏。”她报家门时不疾不徐,既无炫耀亦无遮掩,好似只是在陈述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席间顿时起了阵细微的骚动。孟元虽非显宦,却是真宗朝老臣,家风清正素来有名。

更妙的是这姑娘母族出自太原王氏,正是高太皇母家的远亲。

几位机敏的妃嫔已经笑着凑趣:“难怪这般知书达理,原是世代书香。”

毕竟谁不知道桃夭的本意。

“臣妾瞧着,这通身气派倒有几分太皇太后年轻时的风范。”向太后身侧的林贤妃开口,眼风却瞟向正在专注欣赏歌舞的赵煦。

少年天子似乎对这边动静浑然不觉,修长手指随着乐声在案几上轻轻叩节,唯有眼底一闪而过的暗芒,他只感觉先前一直有道目光从御台下刺向他,等赵煦似不在意去扫视一圈时,又失去了踪迹,让他很是不解。

那道目光中蕴含的意味实在太丰富,赵煦从未在别人的眼神中看到过,迷惑?愤怒?失望?凶意?都不足以形容那道目光。

“谁。是谁会这样看着我?”赵煦从御台下元老重臣看过去——范存仁仍旧一副谦谦君子态,待人接物十分和煦、殿中侍御史杨畏则在和人倾力攀谈,一脸的笑意,老臣韩维一个人形成了一方世界,周围无人靠近,将儿孙都赶走了,连亲朋好友的招呼都不回应...

另一边的皇亲国戚,驸马都尉王诜与旁人频频敬酒,不过都是些纨绔子弟,吟诗作画、谈古论今好不快活。

另一位曾制《附马都尉七年考绩法》的驸马王师约依旧避免和豪门贵族间的来往,一个人自喝酒水。

王师约在过去两三年多次上书言事,但因外戚身份被批评“职不当言”,从此就只安心自身事,减少了和他人的交往。

赵煦目光从扫过大宗正和濮王一系,并没有发觉什么线索,每个人脸上都满是笑容,完美融洽于环境,就在赵煦继续寻找时,嫔妃的惊讶声将他的心神引过去。

高太皇拉着孟氏女的手细细端详,从自己腕上褪下个绞丝银镯戴在少女手上:“老身像你这般大时,最爱在镯子里藏薄荷叶提神。”

这举动引得席间命妇们惊呼——银镯本身不算贵重,可出自高太皇腕上,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少女却不见失态,只恭恭敬敬行了大礼:“长者赐,不敢辞。臣女必当时刻谨记圣后教诲。”

她起身时银镯在腕间轻响,与新奏的《瑞鹤仙》竟莫名相和。那边舞姬们正演到“群鹤来仪”的段落,雪白的水袖抛向空中,恰似一片祥云掠过少女沉静的眉眼。

赵煦这时才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御阶下这一幕。

他看见祖母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看见向太后若有所思的神情,更看见那孟氏女行礼时纹丝不乱的鬓角——那里别着朵新鲜的茉莉,在肆意地散发着幽香。

鼓点骤然转急,二十四名舞姬手持金铃旋身而舞。在一片晃动的珠光里,孟氏女退回命妇席中的身影如一幅被小心卷起的古画,暂时隐去了锋芒。

唯有她腕间那枚银镯,偶尔在转身时反射出一道雪亮的光,像是某种意味深长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