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号”引擎的咆哮,成了这片被时光遗忘的疆域里唯一的人类声响。关丹的码头、零星的河边村落、乃至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丝微弱气息,都已被身后无边无际的绿意吞噬,褪色成模糊的梦境。逆流而上,每深入一公里,丛林便厚重一分、深邃一分、古老一分。他们闯入的已不仅是雨林,而是这颗星球上最古老生态系统之一的原始心脏,一个时间以千年而非分钟丈量的地方。空气本身似乎都更加粘稠,饱含着亿万树木的吐纳,以及滋养着永恒轮回的、缓慢腐朽的气息。
林默站在船头,就在闷热驾驶舱的外面,潮湿的风撕扯着他的衣襟。拉希德仍是舵轮后一个沉默的剪影,全神贯注。这条在林默心中标注为“淡美浪河”(Tembeling)的水道,已变得相当狭窄,迫使这艘动力强劲的快艇在步步紧逼的绿色高墙间蜿蜒穿行。河水幽深如墨,如同流动的黑曜石,只能倒映出头顶极高处那令人窒息的绿色穹顶的破碎光影。阳光,那极少能穿透层层叠叠叶幕的幸存者,化作虚弱、弥散的光柱,照亮空气中幽灵般旋舞的花粉与飞虫。河面之下,是永恒的黄昏。
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心生敬畏。巨树如活着的摩天大楼般耸立,树干是巨大的板根,沟壑纵横,覆满苔藓,如同抵御无形风暴的堡垒。在高不可及的空中,纠结的藤蔓、附生的蕨类和绚烂的兰花,在枝桠间编织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挂毯,构成一个林默从未想象过的、悬在空中的生态系统。空气凝滞,饱含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温热的、带着腐烂甜香的浓汤。汗水不再是渗出,而是从每一个毛孔中泉涌而出,浸透衣物,紧贴在皮肤上。
寂静,是这里最响亮的声音。并非绝对的无声,而是引擎轰鸣之外,那亿万微小生命活动构成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背景音——昆虫永不疲倦的振翅,远处猴子模糊的啼叫,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以及河水自身永恒的、低沉的流淌。这背景音如此宏大,如此恒定,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压迫性的寂静,将“水蛇号”的喧嚣衬托得格外刺耳和孤立。林默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座巨大无朋、生机勃勃却又沉默肃穆的绿色大教堂的莽撞访客,每一片叶子,每一根藤蔓,都是沉默的会众,用亿万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这不速之客。
拉希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持续扫视着浑浊的水面和两岸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他猛地一抬下巴,示意左前方一处水线下的泥岸。浑浊的水中,一段覆盖着瘤状凸起、粗糙鳞片的巨大身躯若隐若现,只有冷酷的黄色眼睛和鼻吻浮出水面,完美地伪装成一段朽木。又一条泽鳄,体型甚至比昨天所见更为庞大,散发着一种亘古的耐心和漠然。
“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王,”拉希德的声音低沉,穿透引擎的噪音,“比咸水鳄更坏脾气,更不挑食。白天是石头,晚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是索命的死神。别被距离骗了,它们在水里的爆发力,比鱼雷还快。”他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铁块,沉入林默心底。在这双来自史前的眼睛注视下,任何现代武器的优越感都显得苍白可笑。林默的手下意识地搭在了身旁用防水布包裹着的斯太尔Scout步枪冰冷的枪身上。
天空传来一阵奇特的、如同空洞笑声般的“嘎哈——嘎哈——”声。林默抬头,只见几只体型巨大、长着夸张盔突和巨大弯喙的鸟儿从树冠层滑翔而过,翅膀扇动发出沉重的扑扑声。它们黑白相间的羽毛在斑驳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盔犀鸟(Helmeted Hornbill),”拉希德的声音带着一丝林默从未听过的、近乎敬畏的语调,“森林的使者,也是…警告。它们只在最古老、最完整的森林深处筑巢。看到它们,说明我们真的到了‘里面’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老人们说,它们的叫声,是森林之神在说话。是好话还是坏话,就看听到的人心里装着什么了。”
引擎单调的轰鸣持续着,两岸无穷无尽的绿色壁毯缓缓向后移动。或许是为了驱散这深入蛮荒腹地带来的无形压力,或许是为了让林默更深刻地理解他们闯入的是怎样的领域,拉希德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带着一种讲述古老歌谣般的韵律感。
“陈博士,”他用林默的化名称呼,目光依然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蜿蜒的河道,“你知道我们正驶向哪里吗?不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我们正驶向‘汉图·雷耶’(Hantu Raya)的领地。”
“‘汉图·雷耶’?”林默重复道,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好奇,同时敏锐地捕捉到拉希德语气中那抹难以言喻的凝重。
“森林的巨灵,”拉希德解释,他的马来语口音让这个词听起来更加神秘莫测,“它不是一个人形的鬼魂。它是…这片森林本身的心跳,是风在古树间的叹息,是暗影汇聚成的意志。它是守护者,也是惩罚者。”他指向两岸高耸入云、枝干虬结、覆满藤蔓和附生植物的巨树,“看这些树,看它们的根,它们的手臂(树枝)。老人们说,它们就是‘汉图·雷耶’的毛发和筋骨。它无处不在,它在听,在看。”
林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些盘根错节、形态奇诡的古树,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沉默而古老的审视。拉希德的描述,给这片本就充满压迫感的丛林,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令人心悸的面纱。
“它有它的法则,”拉希德继续,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无形的存在听去,“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不可贪婪。森林给予你生存所需——食物、药材、庇护。但取你所需,心怀感激。若你贪得无厌,砍伐神木,滥杀幼兽,掏空鸟巢…‘汉图·雷耶’会知道。它的愤怒无声无息。你可能在清澈的溪流中溺水,在平坦的小径上被毒蛇咬中,或者在睡梦中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连尸体都找不到。”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并非对超自然的恐惧,而是对一种根植于这片土地、被无数代原住民敬畏和验证过的原始力量的认知。拉希德讲述时那种笃定的语气,让人无法将其视为简单的迷信。
“第二条,”拉希德的目光扫过幽暗的河岸丛林,“尊重寂静之地。森林中有一些地方…气息不同。空气凝滞,鸟兽绝迹,连虫子都不叫。树木扭曲怪异,地面覆盖着不祥的苍白菌类。老人们称这些地方为‘萨卡’(Saka),被诅咒之地,或是‘汉图·雷耶’沉睡的床榻。看到这样的地方,立刻转身离开!不要踏入,不要好奇,更不要从那里带走任何东西——一片叶子,一块石头都不行!踏入‘萨卡’的人…很少能完整地回来。即使回来,灵魂也丢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噩梦中尖叫着死去。”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眼神锐利地看向林默,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理解其中的分量。
林默想到了富察·德麟手卷中记载的“神弃之地”,以及土著向导描述的“人畜近之则化为脓血”的恐怖景象。拉希德的传说,似乎为那份二百年前的恐惧提供了另一个维度的注解。他凝重地点点头:“我明白。心存敬畏,绝不僭越。”
拉希德似乎对他的态度感到一丝满意,紧绷的下颌线略微放松。“第三条,关于‘天火’…”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变得更加幽深,“老人们的故事里,很久很久以前,远在白色皮肤的人到来之前,天空也曾裂开过,降下过燃烧的星辰。他们说,那不是星星,是‘汉图·雷耶’发怒时,从天空之河投下的火矛。那火矛坠落在森林最深处,砸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烧焦了大地,毒化了河流和空气,杀死了周围所有的生灵。那个地方,成为了最大的‘萨卡’,永恒的禁忌之地。‘汉图·雷耶’用荆棘和毒雾封锁了它,派最凶猛的幽灵兽看守,诅咒任何胆敢靠近、试图窃取‘天神之怒’力量的人。”
他转过头,直视着林默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伪装:“你要找的那个地方,陈博士…如果它真的存在…很可能就是老人们口中,那支古老‘天火之矛’坠落的地方。我们正在驶向的,不仅是地图上的坐标,更可能是‘汉图·雷耶’最核心的禁忌,是它永恒的伤疤和愤怒之源。”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林默的心上,为这次寻找“天星”的探险,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神秘而沉重的阴影。这不再仅仅是地质勘探,而是闯入了一个古老神灵的禁脔。
拉希德的传说带来的沉重感尚未消散,新的威胁已悄然显现。随着“水蛇号”深入一条越发狭窄、两岸植被几乎在头顶合拢的支流,引擎的轰鸣在密闭的绿色通道中被扭曲、放大,显得格外突兀。突然,拉希德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拉油门!
“呜——嗡……”引擎的咆哮声骤然降低,从震耳欲聋的嘶吼变成了低沉的、带着不祥颤音的呜咽。快艇的速度瞬间锐减,船体在水流的推挤下微微横摆。
林默的心脏骤然收紧,手立刻按上了步枪的枪套:“怎么回事?引擎故障?”他的目光迅速扫视浑浊的水面和水线下的螺旋桨位置,担心是缠绕上了水草或浮木。
拉希德没有回答,他的身体绷紧如猎豹,一手仍紧握舵轮,另一只手却闪电般从腿侧的刀鞘中抽出了他那把厚重的丛林砍刀。他没有看林默,而是微微仰起头,鼻孔翕张,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河道上空——那里,几根粗壮的藤蔓从两岸高大的树上垂下,在昏暗的光线下交织,几乎在河面上方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藤索桥。
林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初看之下并无异常。藤蔓青黑,覆满苔藓,是雨林中最常见的景象。但拉希德的反应绝不会是无的放矢。林默强迫自己冷静,调动起“猎狐”的观察力,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检视那些藤蔓的交汇点、缠绕的方式、以及其上的附着物。
找到了!
在几根藤蔓最密集、最不自然的交叉处,光线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折射异常。那不是藤蔓本身的颜色或纹理,而是某种近乎透明的、极细的丝线!它们巧妙地缠绕在几根主要藤蔓上,绷得笔直,横亘在河道上方约三米处,位置恰好是“水蛇号”驾驶舱的高度。如果不是拉希德那野兽般的直觉和骤然减速,以刚才的速度冲过去,这些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坚韧细线,足以像锋利的琴弦一样,轻易地割断暴露在外的脖颈或手臂!
“绊线…”林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冰冷的寒意。这不是野兽的陷阱,这是人为的,精心设置的死亡机关!而且设置手法相当专业,利用了天然环境,材料隐蔽性极高。
拉希德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他握着砍刀的手青筋毕露,眼神中的警惕瞬间飙升到顶点,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疯狂地扫描着两岸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丛林。每一片晃动的叶子,每一处异常的阴影,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呜咽和河水不安的流淌声。那张传说中“汉图·雷耶”编织的无形大网尚未触及,一张由人类恶意布下的、实实在在的死亡之网,已悄然拦在了他们深入“蛇心”的路上。
那几根横亘在昏暗河道上方的、近乎透明的死亡之弦,在拉希德骤然减速的“水蛇号”船头探灯扫过的瞬间,终于显露出狰狞的本质。光线在紧绷的细丝上发生极其微弱的折射,勾勒出几道几乎不可见的、横切水面的致命弧线。高度,恰好与站立在驾驶舱外的人脖颈齐平。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不是恐惧,而是“猎狐”在遭遇致命陷阱时被激起的、高度凝练的警觉与杀意。他的手指已经本能地扣在了斯太尔Scout步枪冰冷的扳机护圈上,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前移,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目光锐利如刀,疯狂扫视着两岸浓密得如同墨绿色墙壁的丛林。每一片晃动的巨大叶片,每一处藤蔓交错的阴影,都可能是枪口喷吐火焰的源头。
拉希德的反应更为原始直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短促、充满警告和暴怒的喉音,如同被激怒的猛虎。握着厚重砍刀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在古铜色的皮肤下凸起。他没有立刻去处理那些绊线,而是猛地一打舵轮,同时将油门杆猛地推回空档!
“呜……”引擎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低沉的怠速运转声。失去了动力的“水蛇号”在湍急的水流中猛地一顿,船尾被水流推得横摆,船体剧烈摇晃。但这突如其来的失控状态,恰恰让船避开了原本直冲绊线的轨迹,船头险之又险地擦着那几根致命的细丝下方滑过。
绝对的寂静瞬间降临,巨大得令人耳鸣。引擎的噪音消失了,只剩下河水拍打船体的哗啦声,以及两岸丛林那亿万生命构成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背景音被无限放大。这寂静如同实质的胶水,将两人凝固在船上。拉希德像一尊青铜雕塑,保持着操控舵轮和油门的姿势,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以极高的频率扫视着两岸的每一寸可疑阴影。他的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丛林背景音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断裂——一片叶子不自然的剧烈晃动,一根枯枝被踩断的轻响,甚至是压抑的呼吸。
林默同样屏住了呼吸,将“猎狐”的感官提升到极致。他的视线掠过水面,扫过树冠,重点落在那些藤蔓绊线延伸向两岸丛林的根部区域。那里,是设置者最可能潜伏或留下痕迹的地方。空气中,除了浓重的植物腐败气息和湿热的水汽,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丛林的味道——金属的冰冷?汗液的咸腥?还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劣质烟草的气息?线索如同蛛丝般缥缈,却足以证明,威胁近在咫尺,且绝非幻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十秒,二十秒,一分钟……预想中的枪声或袭击并未发生。两岸的丛林依旧保持着它那深不可测的沉默,仿佛刚才的死亡陷阱只是他们紧张过度的臆想。
但拉希德和林默都清楚,这寂静比枪声更可怕。它意味着敌人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拥有超乎寻常的耐心,或者……陷阱远不止眼前这一处。
拉希德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如岩石的肌肉略微放松了一丝。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不是冲我们来的。是‘门’。”
“门?”林默同样用气声回应,目光依然锁定着两岸。
“嗯,”拉希德的下巴朝那几根绊线扬了扬,“警告,也是界线。告诉闯入者:此路不通,回头是岸。再往前,就是开战。”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嘲讽,“看来,有人比我们更不想被打扰,也更不想别人靠近那个地方。”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拉希德的分析印证了他的猜测。这专业、隐蔽的绊线陷阱,绝非普通盗猎者或伐木工的手笔。它更像是一道由专业人士设置的、充满警告意味的“门禁”。目标,直指“天火”所在的区域。阿特拉斯集团?还是那个更神秘、更狠辣的“卡德摩斯之裔”?无论哪一方,都意味着他们通往目标的路上,已经布满了致命的荆棘。
“怎么办?”林默问道,手指依然没有离开步枪。
拉希德的目光在两岸丛林和那几根致命的绊线之间来回扫视了几次,最终做出了决断。“绕不开。河道太窄。”他声音低沉而果决,“拆了它。你警戒,高处,远处。我动手。”他言简意赅,分配了任务。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信任在无声的行动中建立。林默的枪法和冷静观察力,是他此刻唯一能托付后背的依仗。
林默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斯太尔Scout步枪的枪托稳稳抵在肩窝,透过精良的光学瞄准镜,视野瞬间拉近。他不再关注近处的绊线和两岸的浅滩,而是将准星牢牢锁定在河道前方更远处、两岸丛林的高处——那里是狙击手最理想的伏击点,以及视线难以穿透的、树冠层的浓密阴影。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和耳中过滤后的丛林背景音。任何异常的晃动,任何飞鸟的惊起,都将是他扣动扳机的信号。
拉希德则像一头灵巧而谨慎的猿猴。他先将引擎彻底熄火,让“水蛇号”完全依靠水流和惯性,极其缓慢地向前漂动,尽量减少动静。然后,他轻轻放下砍刀,从腰间一个防水的工具包里,抽出一把刃口极薄、闪烁着寒光的特种战术折刀。他深吸一口气,身体紧贴着船舷,尽量缩小暴露面积,目光死死锁定那几根绷紧的死亡之弦。
河水推动着船体,缓缓靠近那几根藤蔓交汇的节点。拉希德的手臂如同毒蛇出洞般迅捷探出,战术折刀精准地刺向最靠近船体的一根透明绊线根部——那里缠绕固定在一条粗壮藤蔓上的位置。
刀锋接触到那坚韧的细丝,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嘣”的一声轻响。第一根绊线应声而断,失去张力的线头如同死去的蛇尾般无力地垂落下来。拉希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腕翻转,刀光再闪。“嘣”、“嘣”又是两声极其轻微的断裂声。剩下的两根绊线也被干净利落地切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从出手到完成,不过两三秒钟。拉希德立刻缩回手臂,身体伏得更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耳朵捕捉着任何风吹草动。
林默的瞄准镜视野里,两岸的高处丛林依旧死寂一片,只有树叶在微风中正常的摇曳。预想中的狙击火力并未降临。
“清除。”拉希德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放松。
林默缓缓移开枪口,但警惕丝毫未减。他知道,拆掉“门”只是开始,门后的世界,只会更加凶险。拉希德迅速回到驾驶位,没有立刻启动引擎,而是再次仔细地观察了水面和两岸,确认没有其他诸如水雷或挂弦诡雷之类的次级陷阱后,才猛地拧动钥匙。
“轰!!!”引擎的咆哮声再次撕裂丛林的寂静,如同一声充满挑衅的战吼。“水蛇号”的螺旋桨猛烈搅动河水,推动船体加速,蛮横地冲过了那道曾经存在的死亡之门,向着更加幽暗、更加未知的丛林腹地驶去。船头劈开的浪花,仿佛是他们投向阴影的挑战书。
闯过“死亡之门”后,河道变得更加诡谲莫测。参天巨树的根系如同巨龙的爪子,从两岸深深扎入浑浊的河水中,形成天然的、犬牙交错的障碍。腐烂的巨大树干半沉半浮,黝黑的躯干上覆盖着滑腻的苔藓和水藻,如同潜伏的水怪。“水蛇号”不得不以更慢的速度,在拉希德精湛的操控下,如同穿行于迷宫般的水下石林。
光线愈发昏暗。浓密的树冠在头顶几乎完全合拢,仅有极少数顽强的光斑,如同垂死的星辰,挣扎着投射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形成诡异晃动的光斑。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饱含着植物蒸腾的水汽和浓烈的腐败甜香,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浓汤。汗水早已流干,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盐霜和吸附的湿气,闷热感从每一个毛孔向内渗透,带来一种令人烦躁的窒息感。
拉希德的神情比之前更加凝重。他不再说话,全部的精力都用于驾驶和观察。他的目光不仅仅扫视水面和两岸,还不时投向浑浊的河水深处,仿佛能穿透那墨绿色的屏障,看到水底潜伏的危险。
林默也感受到了环境的剧变。那种被亿万生命注视的“绿色圣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带着恶意的压迫感。丛林的声音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持续的虫鸣鸟叫并未停止,但其中夹杂了一些新的、令人不安的音符——一种短促、尖锐、如同金属摩擦的“唧唧”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还有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咕噜”声,伴随着水底冒出的、带着硫磺味的气泡破裂声。
“瘴气开始重了,”拉希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指了指河面上升腾起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淡淡白雾,“水底下烂掉的东西太多,毒气。吸多了,头晕眼花,力气都没了。”他示意林默从背包侧袋取出两个简易的活性炭过滤口罩,“戴上,能挡一点是一点。”
林默依言戴上口罩,顿时感觉那股浓烈的腐败甜味被过滤掉大半,但闷热感丝毫未减。他注意到拉希德也戴上了同样的口罩,眼神中的警惕更甚。
突然,拉希德猛地一打舵轮,“水蛇号”险险避开一段半沉水中的巨大朽木。就在船身擦过朽木的瞬间,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朽木那布满孔洞、覆盖着滑腻苔藓的躯干上,几点猩红的光芒一闪而逝!那光芒冰冷、残忍,充满了纯粹的饥饿感。
“水虎鱼(Piranha)?”林默心中一凛,下意识地问道。他知道亚马逊流域的食人鱼凶名在外。
“红腹水虎(Red-bellied Piranha),”拉希德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他操控着船远离那片区域,“这边也有,没南美亲戚那么疯,但饿极了,或者闻着血腥味…一群也能啃光一头牛。”他指了指浑浊的河水,“这水里,看不见的杀手多着呢。电鳗(Electric Eel)能把你电晕过去再淹死你。刺魟(Stingray)尾巴上的毒刺,扎一下能疼得你恨不得把腿砍掉。还有寄生鲶(Candiru)…”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恶寒,“…那东西,能顺着水流,钻…钻到你撒尿的地方去,用倒钩卡在里面。想弄出来?除非动刀子。”
林默感到一阵恶寒顺着脊椎爬升。这看似平静的墨绿色河水,简直是一个充满致命陷阱的液态地狱!拉希德的描述,比任何怪兽电影都更具真实感和威慑力。
就在林默为水下的威胁感到心悸时,船体猛地一震!不是撞击障碍物,而是整个河床似乎都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巨人翻身般的“隆隆”声。声音很短暂,但力量感十足,浑浊的河水表面甚至荡开了一圈圈不规则的涟漪。
“地动?”林默稳住身形,惊讶地看向拉希德。他记得富察·德麟手卷中记载的“大地之震颤,如地龙翻身”。
拉希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比发现绊线时更加阴沉。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又迅速扫视两岸的丛林,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不是地动…”拉希德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汉图·雷耶’…它在翻身。”他的语气笃定得让人心头发毛,“老人们说,当森林的巨灵感到被冒犯,或者有巨大的灾祸要降临,它沉睡的身躯就会震动大地,发出警告。”他指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也是“天火”坐标所在的方向,“它在告诉我们…回头。”
林默看着拉希德严肃到近乎虔诚的表情,心中波澜起伏。科学理性告诉他,这很可能只是地壳板块正常的微小活动,或者地下溶洞的局部塌陷引发的震动。但身处这片隔绝了现代文明、被无数古老传说浸透的原始雨林深处,拉希德那笃定的语气和眼神中流露出的、源自血脉传承的敬畏,让他无法将其简单地斥为迷信。这更像是一种对自然伟力的、最原始的感知和解读。
“巧合?”林默试图用理性分析,“也许是地下岩层活动?”
“巧合?”拉希德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他指向两岸的丛林,“你看。”
林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刚才还充斥在耳边的、那亿万生命构成的背景嗡鸣声,不知何时,竟诡异地减弱了大半!虫鸣变得稀疏,鸟叫几乎绝迹。连风似乎都停止了,巨大的叶片一动不动。整片丛林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般的沉默。只有河水流动的汩汩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祥。
“它们也听到了,”拉希德的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森林里的生灵,比我们更懂得倾听大地和‘汉图·雷耶’的声音。它们在害怕,在躲藏。”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林默,眼神复杂,“这不是巧合,陈博士。这是森林的意志。它在拒绝我们。”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悄然包裹了林默。拉希德的传说、脚下的震动、丛林的死寂…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比之前的绊线更令人心悸。科学坐标指向的“天星”,似乎正与传说中“汉图·雷耶”的禁忌之地重合。他们追寻的目标,仿佛真的触怒了这片古老森林沉睡的守护之灵。
“水蛇号”的引擎依旧在轰鸣,但在这片突如其来的、笼罩一切的沉重死寂中,这人类工业力量的咆哮,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格格不入,如同在神灵的殿堂里敲响的战鼓,充满了不祥的预兆。前方的河道,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通向一张择人而噬的、黑暗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