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丹码头咸腥的空气,混杂着柴油和腐烂海藻的味道,紧贴着皮肤,挥之不去。林默站在“水蛇号”的甲板上,看着拉希德最后一次检查着固定在船舷两侧的防水油布。油布下,是他们此行所有的希望与危险——那些价值不菲、伪装成地质设备的仪器,足够武装一支小队的丛林装备,以及维系两人数月生命的补给。它们被拉希德用他特有的、充满力量又带着粗犷美感的绳结,牢牢地束缚在船体上,任凭风浪也难以撼动。
这是一艘其貌不扬的快艇,或者说,曾经是。它的主体是那种在东南亚水域常见的、用于近海渔运的玻璃钢船壳,约莫十米长,线条还算流畅。但此刻,它已被彻底“魔改”,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为蛮荒之地而生的硬核气息。
船体两侧靠近水线的位置,覆盖着厚重的、焊死的防撞钢板,钢板边缘粗糙,显然是手工切割焊接的痕迹,上面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撞击凹痕,如同战士的勋章。船尾原本开放式的甲板,被焊接上了一个坚固的、如同小碉堡般的金属驾驶舱,舱壁留有射击孔。驾驶舱顶部,架设着一挺被油布包裹的、枪管粗壮的旧式点五零口径重机枪,冰冷的金属在烈日下泛着幽光。船首则加装了一个尖锐的、类似破冰锥般的撞角,显然是为了应对河道中可能出现的浮木或浅滩阻碍。
引擎并非单一的,而是两台经过重度改装的大马力柴油机,并排固定在船尾下方。此刻它们尚未启动,但仅仅是那庞大的体积和粗壮的排气管,就散发出一种沉默的威慑力。林默甚至能想象它们咆哮时,将是如何撕裂这片水域的平静。
这就是“水蛇号”——一条盘踞在水上的钢铁毒蛇,为了穿透这片星球上最古老、最险恶的绿色腹地而生。拉希德站在船尾,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绿背心,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布满伤疤和刺青,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甲板上的每一个绳结、每一块蒙布。他检查完毕,确认万无一失,才朝林默点点头,那眼神里的东西很简单:信任初步建立后的务实,以及对即将到来征途的凝重。
“登船,‘博士’。”拉希德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马来口音,却异常清晰有力。他口中的“博士”,是林默对外伪装的“植物学家”身份——陈宇博士。
林默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在关丹街头感受到的、被无形视线窥视的寒意暂时压下。他迈步,稳稳踏上“水蛇号”有些油腻的甲板。船身微微晃动,脚下的感觉坚实而充满力量感。
拉希德走向驾驶舱,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被推开。林默跟了进去。驾驶舱内部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简陋。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最基本的仪表盘,一个巨大的舵轮,以及几排闪烁着指示灯的操控开关。舱壁上固定着几把短柄开山刀和一把锋利的鱼叉。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钢铁和男人汗水的混合气味。
拉希德示意林默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有些硌人的金属折叠椅。他自己则坐进主驾驶位,粗壮的手指熟练地按下一系列启动开关。
“嗡…嗡…轰!!!”
两台沉睡的钢铁巨兽骤然苏醒!低沉的嗡鸣瞬间拔高,转化为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驾驶舱都随之剧烈颤抖起来,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跳动。强劲的震动透过座椅和地板,冲击着林默的脊椎。浓烈的、未经充分燃烧的柴油油烟味猛地灌入鼻腔,辛辣而原始。巨大的噪音如同实质的锤子,敲打着耳膜。
拉希德面色如常,双手稳稳握住舵轮。他瞥了一眼被噪音和震动冲击得微微皱眉的林默,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某种无声的考验或者嘲弄,随即又恢复那副岩石般的冷硬表情。
“坐稳!”他低吼一声,声音几乎被引擎的咆哮淹没,却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
螺旋桨搅动浑浊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哗啦声。“水蛇号”像被无形巨手猛地推出,船头高高昂起,几乎要脱离水面,然后才重重落下,破开平静的河面,向着上游,向着那片被地图标记为红色的未知之地,逆流疾驰而去。
关丹港口的喧嚣和杂乱在身后迅速缩小、褪色。那些堆叠的集装箱、锈迹斑斑的货轮、喧嚣的渔船和码头工人嘈杂的呼喊,都被引擎的轰鸣和水浪声粗暴地推开。钢铁丛林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郁的绿色。
河道开始变窄,但依然宽阔。两岸不再是水泥堤岸,而是被郁郁葱葱的红树林所取代。粗壮扭曲的根系如同巨蟒般盘绕、深入浑浊的河水中,形成一道天然的、迷宫般的屏障。气生根密密麻麻地从枝头垂下,像一道帘幕。翠鸟如同一道道蓝色的闪电,在枝叶间掠过,发出清亮的啼鸣。空气中,咸腥的海风渐渐淡去,另一种更复杂、更原始的气息开始弥漫——那是泥土被河水浸泡后散发的微腥、植物腐烂发酵的酸腐,以及无数种花朵、叶片混合在一起的、难以名状的浓郁生命气息。
林默贪婪地呼吸着这“新世界”的空气,尽管它并不“清新”,反而带着一种蛮荒的浑浊感,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振奋。城市中那种无形的、如同蛛网般缠绕的压抑感,在这里被这原始的力量粗暴地撕扯开来。他的“猎狐”本能正在苏醒,感官如同被擦拭过的透镜,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分辨出不同鸟类的叫声,能捕捉到风掠过不同叶面时细微的沙沙声响,甚至能感觉到河水流动速度的微妙变化。
拉希德沉默地掌着舵,目光如炬,紧盯着前方的河道。他操控“水蛇号”的技艺极其精湛,庞大的船体在他手中如同臂使指。他总能提前预判水下的浅滩、暗藏的树桩,或是水流湍急的漩涡,灵巧地避开。他不需要看地图,河道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红树林,”拉希德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盖过了部分引擎噪音,他扬了扬下巴指向两岸,“看着漂亮,底下全是陷阱。那些根,缠住船桨,缠住人,跟水鬼的手一样。涨潮时看着水挺深,退潮就露底,全是烂泥,掉下去,神仙难救。”他的描述没有丝毫渲染恐惧的意图,只是冰冷地陈述事实,如同在背诵教科书。“想活命,别靠近岸边,尤其潮汐变化的时候。”
林默点点头,将这份警示牢牢记下。他知道,这是生存课的第一章:尊重环境,了解它的规则,否则规则会吞噬你。
随着“水蛇号”持续深入,两岸的红树林逐渐被更加高大茂密的热带雨林所取代。参天的巨木拔地而起,树冠在头顶极高处交织、重叠,形成一片几乎密不透风的绿色穹顶。阳光被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洒在幽暗的河面上,形成晃动的金色碎片。光线变得昏暗、迷离,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湿度高得惊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温热粘稠的雾气。汗水瞬间浸透了林默的后背。
河流变得更加狭窄曲折,河水的颜色也由浑浊的土黄转为一种深邃的、泛着绿光的墨色。水流的速度明显加快,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的落叶、断枝,甚至偶尔能看到整棵被洪水冲倒、半沉半浮的巨大树干,它们黝黑的躯体如同潜伏的水怪。
拉希德的驾驶更加谨慎,他操控着舵轮,让“水蛇号”在湍急的水流和暗藏的障碍物间灵活穿梭。引擎的咆哮在狭窄的河道中被放大,震耳欲聋,惊起两岸树丛中无数飞鸟,它们尖叫着扑棱棱飞向空中,如同一片片骤然炸开的彩色云团。
空气中那股原始生命的气息变得更加浓烈。除了植物腐烂的气味,还混杂着难以形容的花香、果香,以及一些刺鼻的、类似香料或树脂的气息。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这场自然的交响乐:不知名的昆虫发出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嗡鸣;猿猴在树冠层发出悠长或短促的啼叫,互相呼应;远处似乎传来大型动物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以及沉重的鼻息……
拉希德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河岸线。突然,他指着左前方一处水线以下、被浑浊河水半掩的泥滩:“看那里。”
林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起初只看到一片浑浊的河水和泥岸。但很快,他屏住了呼吸。
浑浊的泥水中,两颗冰冷、毫无生气的黄色“宝石”显露出来,接着是覆盖着粗糙角质鳞片的、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头颅,以及一小段布满瘤状凸起的强健身躯。那是一条巨大的鳄鱼,体长绝对超过四米!它半潜在水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吻,像一段腐朽的浮木,完美地融入了环境。它的眼神冰冷、麻木,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耐心,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待了千万年,只为了某个倒霉的猎物经过。
“泽鳄(Mugger Crocodile),”拉希德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介绍路边的石头,“这河里真正的老大。比咸水鳄(Saltwater Crocodile)小点,但脾气更坏,更不挑食。白天多半这样泡着,晚上……才是它们开饭的时候。”他顿了顿,补充道,“别被它的懒散骗了。它能在水里像鱼雷一样冲出来,咬合力能碾碎牛骨。离水边远点,任何时候。”
林默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不是在动物园的隔栏外,这是它们的地盘。那份来自文明世界的优越感,在这原始的目光注视下,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放在脚边、用防水布包裹着的斯太尔Scout步枪。
“水蛇号”轰鸣着从鳄鱼前方数十米处驶过。那冰冷的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追随着船影,随即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平静,仿佛只是记录下又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但林默知道,那平静之下,是致命的掠食本能。这无声的警告,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继续深入,河道变得愈发复杂。主河道分出无数蜿蜒的支汊,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深入无边无际的绿色。水流在狭窄处变得异常湍急,形成一个个危险的漩涡。拉希德不得不频繁减速,凭借经验和直觉选择航道。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体,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河,是森林的血脉,”拉希德的声音在引擎的间隙响起,他一边专注地驾驶,一边指点着,“也是陷阱。现在看着水流不急,一场大雨,上游的山洪下来,几个小时就能让这里变成地狱,水涨几米高,裹着泥沙、树,冲垮一切。”他指了指两岸高耸的河岸上那些被冲刷得光滑的岩壁,以及更高处悬挂着的枯枝败叶,“看那些水线痕迹,看挂着的垃圾。那就是它发怒时的样子。”
林默仔细观察着那些如同年轮般记录着洪水肆虐的痕迹,心中对这条看似平静的河流充满了新的敬畏。它滋养着雨林,也是毁灭的化身。
拉希德抬头望了望被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几只黑色的鸟在高处盘旋。“犀鸟(Hornbill),”他说,“森林的哨兵。它们飞得高,看得远。如果它们集群乱叫,或者飞得很低很急,可能是下面有大型掠食者在活动,比如豹子,或者……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默一眼,“它们也是预警系统。有时候,比人的眼睛还可靠。”
林默将目光投向那些在绿色天幕下翱翔的巨大身影,记住了它们独特的外形和叫声。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可能是信息的载体。
时间在引擎的轰鸣和两岸不断变换的绿色画卷中流逝。烈日当空,驾驶舱内如同蒸笼,闷热得让人窒息。汗水如同小溪般不断从两人额头上淌下。林默感到喉咙干得冒烟,他拿起随身的水壶,习惯性地拧开盖子。
“省着点。”拉希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甚至没有回头。
林默的动作顿住了,有些不解地看向拉希德。他带的饮用水虽然不算无限,但也相当充足。
拉希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低沉地说:“你以为你带的水很多?在丛林里,干净的水就是命。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处水源在哪里,能不能喝。腹泻、脱水、寄生虫……都能轻易放倒你。”他指了指船舷外浑浊的河水,“这种水,看着多,喝下去就是找死。净水片、过滤器,都有失效或不够用的时候。每一口干净的水,在丛林里,比金子还贵重。从现在开始,习惯渴着,不到必须,别喝水。让你的身体学会珍惜。”
林默看着手中还剩大半壶的水,默默地将盖子拧紧。拉希德的话,剥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充足补给”的依赖感。在真正的蛮荒面前,现代文明的补给线脆弱不堪。生存的第一步,是学会敬畏资源,尤其是生命之源——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干渴感,不仅仅来自喉咙,更来自内心对规则的重塑。这是生存课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课:资源的绝对宝贵。
太阳开始西斜,金色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将河面染上斑驳的光影。引擎不知疲倦地咆哮着,“水蛇号”切开墨绿色的河水,留下一条长长的、翻涌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光线越来越暗,丛林仿佛在加速吞噬着白昼。阴影从两岸的密林中蔓延出来,如同活物般爬向河道中心。
引擎的轰鸣在寂静下来的黄昏中显得格外突兀。两岸的丛林在暮色中变得影影绰绰,充满了未知。白昼喧嚣的鸟鸣虫唱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更低沉、更难以捉摸的声音,像是某种大型生物在枝叶间缓慢移动,又像是夜行生物发出的第一声试探性的呼唤。空气中,那种植物腐烂的气息似乎更加浓郁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腥甜。
拉希德的脸色更加凝重,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变得幽暗的水面和两岸更加深邃的丛林。他放在舵轮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驾驶舱内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林默也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再次摸向脚边的步枪。拉希德白天关于鳄鱼夜间活动的警告,如同警钟般在他脑海中回响。这艘钢铁快艇虽然坚固,但在幽暗的水域和未知的丛林中,他们依然是闯入者,是潜在的猎物。
就在这时,拉希德猛地一打舵轮,“水蛇号”发出一阵低吼,偏离了主河道,向着右岸一处相对开阔的、由河水冲积形成的沙洲驶去。沙洲面积不大,上面覆盖着细白的沙粒和一些被洪水冲上来的枯木。
“今晚在这里扎营。”拉希德的声音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沉默,简短而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天黑前,必须把营地弄好。这地方,晚上比白天‘热闹’得多。”
他将船稳稳地停在沙洲边缘,水流较缓的地方。引擎的咆哮声终于停了下来。骤然降临的寂静如此巨大,以至于林默的耳朵里仿佛还残留着嗡嗡的回响。但这份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被四面八方骤然放大的丛林之声所淹没——昆虫的嗡鸣、夜行动物的啼叫、河水的汩汩流淌……无数细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声网,瞬间将他们笼罩其中。
林默跟着拉希德走下“水蛇号”,踏上松软的沙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涂抹在远处参天大树的树冠上,但沙洲这里的光线已经迅速暗淡下来。空气依然湿热,但少了发动机的炙烤,似乎多了一丝河水的凉意。
他看着拉希德放下沉重的背包,从里面抽出一把宽刃、厚重、充满暴力美感的丛林开山刀——那绝非普通的刀具,而是经历过无数次劈砍格斗的杀戮工具。拉希德握着刀,环顾着这片小小的沙洲,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个需要固守的阵地。他身上那股在关丹码头初见时被城市环境所压抑的、属于丛林战士的彪悍和警惕,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动作快,陈博士,”拉希德头也不回地说,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天黑之前,我们要有个能睡觉、能防御的地方。这不是野餐。”
引擎的轰鸣彻底消散,只留下河水永恒的流淌声和丛林的私语。沙洲之上,两个渺小的人类,在无边无际的绿色巨兽面前,开始了他们深入蛮荒的第一个夜晚。林默深吸一口带着浓厚水汽和腐叶气息的空气,不再犹豫,也卸下了自己的背包。
“水蛇号”静静地停泊在浅水处,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的钢铁巨兽。而真正的丛林生存课,才刚刚开始。拉希德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高大,他是林默在这片绿色迷宫中的灯塔,也是他通往“天火”之路的引路人。信任,在沉默的行动中,正悄然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