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远处关丹港的灯塔,如同一只疲惫的眼睛,在海平面上投下一道摇曳的光柱。林默将租来的丰田海拉克斯皮卡,停在距离码头还有三个街区的、一片废弃的橡胶厂停车场里。他熄灭引擎,拔掉钥匙,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车内的仪表盘灯光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海风带来的咸湿气息,以及远处炼油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化学药剂味道。这是马来西亚东海岸特有的、混合着原始与工业的复杂气味。
他需要冷静下来,梳理一遍从吉隆坡到关丹的这一路。
离开那家位于八打灵再也的酒店后,他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身后那几条甩不掉的“尾巴”。那些车辆,如同幽灵般,总是在后视镜里,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它们懂得交替跟踪,懂得利用车流掩护,甚至懂得在他故意绕路时,依旧精准地咬住他的轨迹。
林默知道,这不是普通的街头混混,也不是贪财的劫匪。这是专业的团队,很可能,就是他在吉隆坡机场货运站和酒店大堂里,感受到的那两股势力——一方行事严谨,如同军事化行动;另一方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没有选择硬闯。在陌生的城市里,与装备和人数都未知的对手正面冲突,是最愚蠢的选择。他需要利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欺骗与误导。
他先是将车开向了吉隆坡北部的云顶高原,那条蜿蜒的盘山公路,是甩掉追踪者的天然战场。他利用复杂的弯道和突然出现的隧道,数次变换车速,甚至在一个隧道内,短暂地关闭车灯,依靠着对地形的提前研判和惊人的夜视能力,在黑暗中,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冲过了隧道。
当他从隧道另一端驶出时,后视镜里,那几辆一直尾随着的黑色轿车,果然,被他拉开了至少三分钟的车距。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他在云顶高原的赌场外围,绕了三圈,故意将车停在一个监控摄像头最清晰的位置,然后,从副驾驶座上,拿出了一顶早已准备好的、与他发型和穿着截然不同的帽子和外套,快速地更换。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任何追踪者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没有继续开车,而是步行,混入了赌场门口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他知道,那些追踪者,会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辆停在原地的、属于“陈宇博士”的租车上。他们会以为,他只是下车去赌场里“放松”一下,或者,是去见什么人。
而实际上,林默早已在来云顶的路上,用手机,预约了一辆当地的、最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网约车。这辆车,就停在距离赌场后门,只有两百米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他如同一条滑入水中的鱼,悄无声息地,穿过赌场后门的员工通道,避开了所有的监控,登上了那辆网约车。
“去关丹,最快的路线。”他用流利的马来语,对司机说道。
司机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疲惫的、中年的印度裔男子,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踩下了油门。
林默靠在后排座位上,拉上了车窗的遮阳帘。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暂时摆脱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踪者。
但他没有丝毫的放松。他知道,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耍了。他们会调取赌场的监控,会分析他可能的去向。关丹港,作为前往大汉山国家公园最便捷的港口城市,必然会成为他们重点布控的目标。
所以,他让司机,不要走那条最直接的、宽阔的高速公路,而是选择了一条蜿蜒的、穿过无数个小镇和橡胶园的、地图上都标注为“次要道路”的土路。
这条路,路况极差,坑坑洼洼,到处都是积水的泥潭。但它的好处是,车辆稀少,监控匮乏,而且,沿途有无数个可以临时躲藏的、废弃的种植园工棚和茂密的热带丛林。
整整八个小时,林默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没有睡觉,只是闭目养神。他的耳朵,捕捉着车窗外的每一丝声响——远处狗的叫声,近处昆虫的鸣叫,甚至,是车轮碾压过碎石时,发出的、细微的变化。
司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位乘客的不寻常,他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当东方的天空,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时,他们的车,终于,驶上了一条铺设了柏油的、相对宽阔的道路。路边的指示牌上,用马来文和英文,清晰地写着——“关丹,15公里”。
林默这才,稍微地,松了一口气。他递给司机一叠远超车程费用的马币,然后,在距离关丹市区还有五公里的一个路口,下了车。
“不用找了。”他对目瞪口呆的司机说道,然后,转身,消失在了路边的一片茂密的热带植物之中。
他需要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行踪,没有被任何卫星或无人机,所锁定。
树林里,穿行了近一个小时。他利用自己丰富的野外经验,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监控死角,也避开了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他像一个真正的猎手,在进入自己的猎场之前,仔细地,检查着周围的环境。
当他确认,身后没有任何追踪的迹象,头顶的天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飞行器时,他才,重新回到了公路上,拦下了一辆开往关丹市区的、当地的公共巴士。
巴士上,挤满了前往市区打工的、皮肤黝黑的工人,和一些带着孩子的、穿着传统服饰的马来妇女。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香料和柴油的混合味道。
林默挤在人群中,如同一个最普通的、去城里找活干的外乡人。他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的目光接触,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关丹市,这座位于马来西亚东海岸的、重要的工业和港口城市,在清晨的阳光下,展现出了它喧嚣而又充满活力的一面。街道两旁,是低矮的、色彩鲜艳的商铺和住宅。摩托车的轰鸣声,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热带城市的、嘈杂的交响乐。
林默在距离港口最近的一个公交站,下了车。
他没有立刻前往码头,而是先在附近的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华人开的咖啡店,坐了下来。
他点了一杯当地的、浓得像墨汁一样的白咖啡,和一份烤面包。他需要补充一些能量,也需要一个观察点,来观察码头的情况。
咖啡店的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戴着老花镜的华人老头。他似乎对林默这个突然出现的、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外乡人,并没有太多的关注。
林默一边慢慢地喝着咖啡,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街对面的、关丹港的方向。
港口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货轮,静静地,停泊在码头上。起重机,如同巨大的、机械的昆虫,在货轮和仓库之间,来回地移动。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码头工人,像蚂蚁一样,在巨大的集装箱之间,忙碌着。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正常,那么的符合一个繁忙港口的日常景象。
但林默知道,越是正常的表象之下,可能,就隐藏着越危险的暗流。
他仔细地观察着码头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有没有多出来的、不属于港口常规配置的车辆?有没有一些人,看似在闲逛,眼神却异常锐利?有没有一些角落,被刻意地,用货物或者其他东西,遮挡住了视线?
半个小时后,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但这,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他付了咖啡钱,站起身,离开了咖啡店。他没有直接走向码头的正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从码头的侧翼,一个堆满了废弃渔网和破旧木船的、相对偏僻的区域,靠近了水边。
这里,没有宽阔的水泥路面,只有一条泥泞的、坑坑洼洼的、由木板和碎石铺成的、勉强能称之为“路”的小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鱼腥和海水混合的、有些刺鼻的味道。苍蝇,在腐烂的海藻和死鱼上空,嗡嗡地盘旋。
林默小心翼翼地,沿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他的脚步,轻盈而又坚定,每一步,都踩在最稳固的地方,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他的眼睛,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停泊在岸边的、那些破旧的渔船。
这些船,大多是木质的,船体上,布满了厚厚的、绿色的海藻和藤壶。它们的帆布船帆,也早已褪色、破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林默知道,拉希德·伊萨,那位前马来西亚陆军特种部队的上士,那位原住民向导,就隐藏在这些渔船之中。
他没有发出任何信号,也没有大声呼喊。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是默默地走着,用自己的直觉,去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前方不远处的、一艘看起来比周围渔船,更加破旧、更加不起眼的、黑色的木船上。
这艘船,大约有七八米长,船体狭长,船头尖尖的,很适合在湍急的河流和狭窄的水道中行驶。船的甲板上,堆满了各种破旧的渔网和渔具,看起来,就像一堆废弃的垃圾。
但林默的眼睛,却注意到了几个细节——
第一,这艘船的锚绳,虽然看起来破旧,但绳结打得异常专业、紧实,是典型的、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才会打的绳结。
第二,船舷的一侧,有一块木板,颜色和周围的木板,略有不同,似乎是近期才更换过的。而在那块木板的下方,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金属的、类似于枪口的、被伪装网覆盖的凸起。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林默感觉到,在这艘船的船舱里,有一股微弱的、但却极其警觉的、属于顶级猎手的气息,正在注视着他。
他停下脚步,站在距离那艘船,大约五米远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艘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海浪,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和远处,港口传来的、隐约的机械轰鸣声,在耳边,不断地回响。
终于,船舱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男人的头,从里面探了出来。
这是一个看起来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的皮肤,被热带的阳光,晒成了一种近乎于黑色的、古铜色。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一样。一道明显的、从左眉骨延伸到下颌的、陈旧的刀疤,为他增添了几分凶悍之气。
他的头发,很短,已经有些花白。他的眼睛,很小,但却异常的明亮、锐利,如同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默。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的、当地渔民常穿的粗布衬衫,下身,则是一条同样破旧的、卡其色的短裤。脚上,没有穿鞋,光着的脚底板,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看起来像是用来修补渔网的、粗短的木棍,但林默知道,那绝不仅仅是一根木棍。
“你是谁?”男人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马来语口音。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在林默的身上,来回地扫视着,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林默没有动,也没有露出任何紧张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迎上了对方的目光,用同样流利的、不带任何口音的马来语,回答道:
“我是‘猎狐’。”
男人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继续盯着林默,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猎狐’?”男人重复了一遍这个代号,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那些想要找我麻烦的人,派来的诱饵?”
林默知道,这是考验。
他没有急于解释,而是慢慢地、从容地,将自己的背包,从肩膀上,卸了下来,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伸出手,解开了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灰黑色的石头。石头的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手指印般的、凹坑状的气印。
“这是一块,来自俄罗斯车里雅宾斯克的陨石。”林默将石头,举到男人的面前,让他能够看清楚,“2013年,那场震惊世界的陨石雨的产物。我想,作为一个在丛林里待了一辈子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样的东西,不是随便就能伪造出来的。”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那块陨石上。他的眼神,微微地波动了一下。显然,他认识这东西,也知道它的价值和意义。
但他的警惕,并没有因此而减少。
“就算你是‘猎狐’,”男人的声音,依旧冰冷,“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带着什么危险的任务,想要把我也拖下水?我的‘水蛇号’,只载值得信任的人。”
林默放下了陨石,重新将它放回背包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然后,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
“拉希德·伊萨上士,”林默缓缓地说道,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异常的清晰,“前马来西亚陆军特种部队,第11反恐团。在服役的22年里,参与过无数次秘密行动,包括针对马共残余势力的丛林清剿,以及多次跨国的反恐任务。因为在一次行动中,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丛林作战技巧,而被授予‘勇士’勋章。”
林默的话语,如同连珠炮一般,准确地,说出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几乎不为人知的过去。
拉希德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这些信息,都是属于他的、早已被尘封的过去,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几乎没有人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拉希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的语气。
林默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自信,也带着一丝对眼前这个老兵的、尊重。
“因为,我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足够专业、足够可靠、也足够了解那片丛林的向导。而你,拉希德上士,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
林默的话语,坦诚而直接,没有任何的隐瞒和修饰。
拉希德盯着林默,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怀疑,逐渐地,变成了审视、评估,最后,慢慢地,融化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他放下了手中的那根“木棍”,然后,推开了船舱的门,走了出来。
他的个子不高,大约只有一米六五左右,但他的身体,却异常的结实、精悍,充满了爆发力。他的步伐,稳健而有力,踩在泥泞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到林默的面前,伸出了他那只布满了老茧和伤痕的、黝黑的手。
“我是拉希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多了一丝暖意,“欢迎来到关丹,‘猎狐’。”
林默伸出手,握住了拉希德的手。
拉希德的手,很粗糙,很有力,手掌上的老茧,硌得林默的手心,有些生疼。这是一双经历过无数风雨和战斗的手。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虚伪的客套。
在这一刻,两个同样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顶尖的丛林专家,通过一次握手,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又无比沉重的、信任的传递。
“你的装备呢?”拉希德松开手,问道,他的目光,扫视着林默身后的、空荡荡的小路。
“在来的路上,我处理掉了。”林默平静地回答,“我不想,把不必要的麻烦,带到你的船上。”
拉希德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跟我来。”他转过身,朝着他的那艘“水蛇号”,做了一个手势。
林默弯腰,拿起自己的背包,跟在拉希德的身后,走上了那艘破旧的木船。
木船,在两人的重量下,微微地晃动了一下。甲板上,那些破旧的渔网和渔具,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拉希德掀开了船舱口的一块破旧的帆布,示意林默下去。
船舱里,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一些。虽然依旧很简陋,但却收拾得很整洁。里面,除了一张狭窄的、铺着草席的床,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木板搭成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老式的、防水的收音机,和一些地图、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柴油和海水的味道,但却并不难闻。
“你的装备,需要重新准备。”拉希德说道,他指了指桌子旁边的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着的、巨大的包裹,“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准备了一些基础的装备。但是,更专业的东西,需要我们到了丛林深处,再慢慢调整。”
林默点了点头。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过于显眼的、高科技的装备,反而会引来麻烦。拉希德的考虑,很周到。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林默问道。
拉希德走到船头,望了一眼港口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天色。
“现在就走。”他说道,语气斩钉截铁,“趁着天亮,我们可以先驶出港口,进入河口。到了晚上,我们再正式,进入大汉山国家公园的范围。”
林默没有异议。他知道,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命。那些追踪者,随时都可能,找到关丹港来。
拉希德走到船尾,启动了那个隐藏在渔网下面的、小型的、柴油发动机。
发动机,发出了一阵“突突突”的、略显嘈杂的声响,打破了岸边的宁静。
拉希德熟练地,解开了锚绳,然后,操控着船舵,将“水蛇号”,缓缓地,驶离了岸边。
林默站在船头,望着逐渐远去的、关丹港的码头,和那些依旧在忙碌着的、如同蚂蚁般的人群。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正式地,踏入了这场终极狩猎的、真正的战场。
而站在他身后的、这位沉默而强悍的老兵,将是他在这片未知的、危险的丛林中,唯一的、可以信任的战友。
“水蛇号”,如同一条真正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关丹港那宽阔的、浑浊的河口之中。
前方,是一片无尽的、绿色的、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大汉山国家公园的腹地。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吹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更加锐利。
狩猎,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