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默踉踉跄跄地,从那家名为“集古斋”的、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董店里走出来时,吉隆坡午后那灼热的、充满了喧嚣与生机的阳光,如同瀑布般,劈头盖脸地向他浇来。
他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白茫茫的一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挡在眼前。强烈的、物理世界的光明,与他刚刚所经历的、那充满了形而上学与神秘主义的、幽暗的室内,形成了巨大而又荒诞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从一场极其真实、也极其恐怖的梦境中,被强行唤醒的人。他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如同被重锤敲击般,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他的后背,早已被一层冰冷的汗水,彻底浸湿。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街边食物香味的、属于人间的、污浊的空气。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向自己证明,他,还活在现实世界里。
然而,当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时,那枚由“观察者”,留下的、温润而又冰凉的黑色围棋子,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它,在无声地,向他诉说着——
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林默的心,再次,向无尽的深渊,沉了下去。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吉隆坡那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嘈杂的街道上。四周,是充满了生命力的景象:穿着校服的、嬉笑打闹的学生;手挽着手、亲密无间的情侣;步履蹒跚、却又安详和蔼的老人;以及,那些和他一样,来自世界各地的、脸上写满了好奇与兴奋的游客。
但所有这一切,在他的眼中,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的、没有声音的、黑白电影的背景。
他,与这个真实的世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隔阂。
他的脑海中,反复地,如同魔咒般,回响着“观察者”说的那些话。
“我们,是平衡的守护者……”
“它,是一个‘因果放大器’……”
“强求,则失其衡。祸及自身,亦殃及天下。”
“……那个制成这面‘天星盘’的奇人,最终,还是被其反噬,心智错乱,癫狂而死。”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的神经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要面对的,是自然的险恶,和人性的贪婪。这些,他都不怕。因为,他有足够的知识、装备和智慧,去应对它们。他是一个顶级的猎手,他相信,自己能战胜任何看得见的敌人。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他真正的敌人,是“平衡”,是“因果”,是“命运”。
是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越了科学范畴的、如同神明般,在俯瞰着他的、更高维度的存在。
他该怎么办?
他走到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那些在喷泉边,追逐着鸽子、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孩童,他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退缩。
放弃吧,林默。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对他自己说。
放弃吧。这,不是你该玩的游戏。你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稍微比别人强大和聪明一些的凡人。你凭什么,去触碰那些,连神明,都感到敬畏的禁忌?
你已经,拥有了足够多的财富。你可以回到北京,回到你那个安全、舒适的小院。你可以,去周游世界,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大溪地潜水,去过上那种,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梦寐以求的、自由而又富足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甚至可能会带来灾难的“传说”,而赌上自己的性命,甚至,是这个世界的“平衡”?
那个在丛林中,等待着你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宇宙的奇迹,而是一个会吞噬一切的、潘多拉的魔盒。
……
这个念头,像藤蔓般,在他的心中,疯狂地滋长。
他甚至,真的,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他打开了航空公司的APP,开始查询,最近一班,从吉隆坡,飞回北京的航班。
屏幕上,显示出,今晚十一点,就有一班。
他只需要,动一动手指,输入自己的护照号码和信用卡信息。然后,他就可以,彻底地,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出来。
他可以将那个装着他“蝉蜕”的背包客,忘掉。可以将那个正在关丹港,等待着他的、名叫拉希德的老兵,忘掉。可以将那个红色的、代表着他宿命的坐标,从他的地图上,彻底地,删除掉。
他可以,回去,继续做他那个,孤独,但却安全的“猎狐”。
他的手指,悬停在“预订”那个按钮上,微微地,颤抖着。
然而,就在他即将,按下去的那一瞬间。
另一幅画面,却不受控制地,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是,他在西厢房那间“圣殿”里,面对着那块来自肯尼亚的、美得如同艺术品般的Sericho橄榄陨铁时,那种如同剜心般的、沉重的痛苦。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筹集这次行动的经费,是如何,下定决心,将那块承载着他最温暖记忆的“伙伴”,当做一件冰冷的商品,标价出售。
他想起了,自己,在按下那封“发送”邮件时,那种破釜沉舟的、再也无法回头的决绝。
如果,我现在,就这样放弃了。
那么,我所做出的那份牺牲,又算什么?
我,为了一个我因为“恐惧”而主动放弃的梦想,卖掉了我最珍视的“家人”。
这,不是比任何事情,都更荒诞、更可笑吗?
林默的手指,僵在了那里。
他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属于理智与情感、科学与神学的、天人交战之中。
他离开了公园,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真正的幽灵般,在吉隆坡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他走进了一家巨大的、现代化的书店。他试图,用人类的知识,来为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他走到科学区的书架前。他找到了,所有关于“天体物理学”、“量子力学”和“弦理论”的书籍。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抓着那些救命的稻草。他试图,从那些由公式和逻辑,所构建起来的、理性的科学大厦中,找到一个,可以用来解释“观察者”和那面“天星盘”的、合理的框架。
“宏观尺度下的量子纠缠?”
“多重宇宙间的时空涟漪?”
“暗物质与暗能量所引发的、局部引力场异常?”
……
他翻阅着一本又一本书,但最终,都只能,无奈地,将它们,放回书架。
他知道,他所看到的,已经完全,超越了人类现有科学的认知边界。用他所学的知识,去解释那“神迹”般的一幕,无异于,用加减乘除,去计算一道黎曼几何的难题。
科学,无法给他答案。
他又走到了哲学和宗教区的书架前。
他看到了,老子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看到了,佛家的《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甚至,还看到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
这些充满了智慧的、古老的箴言,似乎,都在以一种他过去从未理解过的方式,向他,暗示着什么。
但他,依然,找不到那个,能让自己彻底信服的、前进或者后退的理由。
他的内心,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充满了迷雾的战场。
……
夜,再次,降临了。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横跨在巴生河(Klang River)上的、古老的大桥上。
桥上,车流不息,充满了现代都市的喧嚣。桥下,浑浊的河水,在两岸五颜六色的灯火的映照下,缓缓地,流淌着,如同这座城市,一条沉默的、承载了所有历史与记忆的血脉。
不远处,是著名的、嘉美克清真寺(Masjid Jamek)那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洋葱般的穹顶。悠扬的、充满了宗教虔舍诚感的、穆斯林晚祷的“宣礼”声,正通过扩音器,远远地,飘了过来。
林默,靠在冰冷的、花岗岩的桥栏上,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世俗烟火气,却又混杂着神圣宗教感的、光怪陆离的画面。
他的内心,那场激烈的战争,也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他开始,问自己,一个最根本的、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我,林默,究竟,是谁?
我是一个孤儿。我没有过去,也没有根。我像一粒尘埃,偶然地,飘落到这个世界上。
我,曾经,试图,在那些属于人类的历史和文明中,去寻找自己的坐标和归属。但最终,我发现,那些,都只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直到,我遇到了它们。
那些,同样是来自于宇宙深处的、孤独的、沉默的“旅者”。
那些,被人们称为“陨石”的、冰冷的石头。
我,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共鸣。
我,在它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无根的、在茫茫宇宙中,独自漂流的孤儿。
所以,我,成为了一个“猎狐”。
我,将寻找它们,研究它们,与它们对话,当成了我此生,唯一的、也是最终的意义。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永不终结的“狩猎”。
这,就是我,林默,存在的全部意义。
那么……
如果,我现在,因为那个所谓的“平衡”的警告,因为那份对未知的“恐惧”,而放弃了这次,我此生,最大、也最重要的一次“狩猎”。
这,不就等于,彻底地,否定了我自己存在的、全部的意义吗?
这,不就等于,向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虚无缥缈的“命运”,彻底地,缴械投降吗?
这,不就等于,承认了,我,林默,只是一个,在神明的棋盘上,可以被随意恐吓、被随意摆布、被随意牺牲掉的、卑微的、可怜的蝼蚁吗?
不。
我,不接受。
林默的眼中,那份因为迷茫和恐惧,而变得黯淡的光芒,在这一刻,重新,一点一点地,凝聚了起来。
他开始,以一种全新的、属于“猎狐”的、充满了挑战性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观察者”的警告。
“那星辰非是凡物,凡人莫要强求。”
是的,它非凡物。所以,才值得,我去追寻。而我,林--默,也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强求,则失其衡。”
或许,那个所谓的“平衡”,本身,就是用来被打破的。没有旧的平衡的打破,又何来,新的平衡的建立?宇宙的演化,文明的进步,不都是,一个不断打破旧有平衡,建立新平衡的过程吗?
“祸及自身,亦殃及天下。”
这,或许,不是一个“警告”。
而是一个“考验”。
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对于一个,试图去触碰它们领域的“闯入者”的、最终的考验。
它,在考验我的决心。
它,在考验我的勇气。
它,在考验我,是否,真的,有资格,去接近那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星”!
想通了这一点,林默感觉,自己心中,那座一直压抑着他的、名为“恐惧”和“迷茫”的大山,轰然,倒塌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加坚定的、也更加冰冷的、逆流而上的决心。
他不再,是那个因为好奇,而去寻宝的探险家。
他,变成了一个,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了捍卫自己作为“猎手”的尊严,而去挑战神明的、孤独的“弑神者”。
他直起身子,不再看那河中的倒影,也不再听那远处的祷告。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片位于东方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黑暗的丛林。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那台,还联系着他所有过去、所有财富、所有安全退路的、属于“林默”的手机。
他打开相册,看着里面,那些他为Sericho橄榄陨石,所拍摄的、华丽的“遗照”。
他轻轻地,说了声:“再见了,朋友。”
然后,他将手机里,所有的信息,所有的联系人,所有的银行APP,都彻底地,格式化,删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大桥的中央。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部已经变成“空壳”的、昂贵的手机,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扔进了桥下那片奔流不息的、浑浊的河水之中。
扑通。
一声轻响。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与过去,所有的联系。
从这一刻起,世界上,再无那个,拥有亿万财富、拥有无数珍贵藏品的林默。
只有一个,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的、代号为“猎狐”的——
闯入者。
他转过身,大步地,向着桥的另一端走去。
他走到了他那辆停在路边的、破旧的丰田海狮面包车旁。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发动了引擎。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片充满了光与影的、巨大的、繁华的都市。
他将GPS的目的地,设定为——
关丹。
然后,他一脚油门,将这辆不起眼的面包车,汇入了那条通往东方的、无尽的、黑暗的高速公路之中。
他,在向着那个,他早已知道的,充满了危险的“深渊”,主动地,全速地,冲了过去。
因为,一个真正的猎手,永远,不会被深渊的黑暗,所吓倒。
他,只会,因为那深渊之中,可能隐藏着的、更强大、也更华丽的猎物,而感到,无可救药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