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当那个瘦骨嶙峋的、自称“观察者”的老人,用他那古井无波的、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沙哑声音,说出“猎狐”这两个字时,林默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被冻结了。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古董店里那昏暗的光线,那充满了尘埃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那窗外传来的、属于吉隆坡街市的嘈杂人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远,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看似风烛残年,但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宇宙黑洞般的老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源于未知和失控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他赖以为生的谨慎、他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在这个老人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幼稚和可笑。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小心翼翼地,潜入一个他认为是“敌方阵地”的地方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对方的、位于外太空的卫星的、实时监控之下。

这是一种彻底的、降维打击般的挫败感。

“你……究竟是谁?”林默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放弃了所有的伪装,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对他自己智商的侮辱。他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了,如同拉满的弓弦,进入了随时可以,发动致命一击的战斗状态。

老人看着他那副如同炸了毛的野猫般的、充满了敌意和警惕的姿态,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脸上,没有嘲讽,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在为一颗糖果而哭闹的孩童般的、充满了沧桑感的、淡淡的怜悯。

他没有回答林默的问题。

他转身,佝偻着背,缓缓地,走到店铺角落里,一张布满了灰尘的八仙桌旁。他从一个同样是布满了包浆的、紫砂的茶壶里,倒出了两杯早已凉透了的、颜色深如琥珀的浓茶。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了林默面前的桌子上。

“坐下吧,年轻人。”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沙哑,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听我,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个简单的、日常的、如同邻家阿公邀请你喝茶般的动作,却瞬间,瓦解了林默那早已积蓄到顶点的、所有的敌意和杀气。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用尽了全身力气,打出了一记重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那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虚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缓缓地,松开了自己那早已握得发白的拳头。

他知道,在这个老人面前,任何形式的、物理上的对抗,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下来,听。

他拉开一张同样是吱呀作响的太师椅,在老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老人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地,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虚幻的热气,“你,林默,你觉得,你此行,前来寻找的‘天火’,它,究竟是什么?”

林默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仅知道自己的代号,他甚至,知道自己的真名!

林默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迫使自己,进入了绝对的、理性的思考状态。他知道,这是一场对话,更是一场交锋,一场,他绝不能输的心理博弈。

“它是一块陨石。”林默沉声回答,他的声音,冷静而专业,“一块,在二百年前,坠落在马来半岛的、超大质量的、以铁镍金属为主要成分的、八面体陨铁。它可能,伴生有大量的、地球上稀有的铂族金属。它的内部,可能会有,我们从未见过的、在宇宙的极端环境下,所形成的、独特的晶体结构。它,是宇宙,送给地球的一份,极其珍贵的、充满了科学研究价值的礼物。”

这是他作为一个顶尖的、以科学为信仰的陨石猎人,所能给出的、最标准、也最真实的答案。

然而,老人听完,却笑了。

那是一种,充满了悲悯的、仿佛在听夏虫语冰般的、无奈的笑容。

“科学……”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悠远的、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的神情,“你们现代人,总是习惯于,用‘科学’这个词,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你们能理解,或者不能理解的事物,进行定义和归类。你们测量它的质量,分析它的成分,计算它的轨道……你们以为,你们,了解了它。”

“但你们不知道,”老人抬起头,那双浑浊的、仿佛蕴含了整片星空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林默,“你们所了解的,只是它的‘尸体’。而它真正的‘灵魂’,你们,一无所知。”

“灵魂?”林默皱起了眉头,“一块石头,是没有灵魂的。”

“是吗?”老人反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林默,你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卖掉你最珍视的藏品,来寻找它?只是为了,那些冰冷的‘科学价值’吗?还是因为,在你自己的灵魂深处,你听到了,它,对你的召唤?”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林默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被人触碰的地方。

他,无言以对。

是啊,他真的是,只为了那些科学价值吗?不,不是的。他是为了,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近乎于病态的、对“狩猎”的渴望;是为了,体验那种与宇宙相连的、短暂的、却又无比绚烂的、如同毒品般的快感。

他,确实,是听到了它的“召唤”。

“看来,你,也并非如你表面上那般,只相信那些冰冷的仪器和数据。”老人看出了林默的动摇,他放下茶杯,缓缓地说道,“现在,让我来回答你,刚才的那个问题。”

“我们,是谁?”

“我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名字。我们,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已知的组织、国家、或者文明,都更古老。在你们中国的周朝,你们的史官,称我们为‘钦天监’之外的‘观星者’;在古埃及,法老身边的祭司,称我们为‘尼罗河的守护人’;在古希马雅,那些能与神明对话的羽蛇神祭司,则称我们为‘时间平衡的维护者’。”

“我们,不参与历史,不干涉文明。我们唯一的使命,就是观察,和守护。”

“观察,那些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来自于‘外界’的‘异常点’。”

“守护,这个世界,那条脆弱的、一旦被打破,就万劫不复的——”

“‘平衡’。”

老人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大吕,在林默的耳边,轰然作响。

“异常点?平衡?”林默感到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股他无法理解的、巨大的力量,所冲击、所颠覆。

“是的。”老人点了点头,“你所寻找的‘天火’,就是这样一个‘异常点’。它,并非来自于我们这个小小的、被你们称为‘太阳系’的池塘。它,是一个更高维度的宇宙,在与我们这个维度,发生‘交错’时,所偶然‘掉落’进来的、一块‘碎片’。”

“所以,你用你们地球的物理学,去分析它,是可笑的。因为,它,并不完全,遵循你们这个世界的、所谓的‘物理法则’。”

“它,更像是一个‘因果放大器’。”

“因果放大器?”这个全新的、闻所未闻的名词,让林默,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对。”老人解释道,“这个世界,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每一滴水,都有它自己的轨迹,这就是‘因’。无数的水滴,汇聚在一起,向前奔流,形成了历史的‘果’。整个河流的流向,和它的河道,就是所谓的‘命运’,或者,我们称之为‘因果律的平衡’。”

“而‘天火’,它的本质,就是一块,被投入到这条河流中的、巨大的、看不见的山。它的存在,本身,就会改变它周围,所有水滴的流向。”

“它的能量,会无意识地,放大持有者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欲望,每一个野心。持有者,会因为它的力量,而获得巨大的成功,会积累惊人的财富,会战胜强大的敌人。持有者,会以为,是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喉咙。”

“但实际上,”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神明般的悲悯,“他,只是被那块‘山’,所暂时地,挡在了身前,为他,隔绝了河流的冲刷。他所获得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虚假的、如同水中断月般的幻象。”

“因为,河流,是不会停止的。当它被一座山,所阻挡时,它只会,积蓄起更庞大的力量。然后,它会绕开这座山,甚至,会冲垮这座山,以一种更狂暴、更具毁灭性的姿态,去奔向它原本,就该去的那个终点。”

“而到了那个时候,”老人看着林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个最终的、充满了宿命感的警告:

“强求,则失其衡。祸及自身,亦殃及天下。”

“‘祸及自身’,是因为,当河流冲垮那座‘山’时,那个站在山后面的人,将会第一个,被更狂暴的、命运的洪水,所彻底地,撕碎、吞噬。二百年前,那个制成这面‘天星盘’的奇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就是被‘天火’放大了的、对于财富和力量的欲望,所反噬,最终,癫狂而死。”

“而‘殃及天下’,则是因为,那条被强行改变了流向的、狂暴的河流,会冲向何方,会淹没哪些无辜的、本不该承受这场灾难的村庄,则完全,是一个未知数。”

“这,就是我们,作为‘守护者’,所要阻止的事情。”

林默,彻底地,呆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刚学会了加减乘除的小学生,却突然,被一个大学教授,拉到了他的办公室,向他展示了一块写满了“黎曼几何”和“弦理论”的、复杂的黑板。

他能听懂,每一个字。但那些字,组合在一起,所形成的那个宏大的、充满了哲学与神学思辨的、超越了他所有认知范畴的理论,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的震撼和……恐惧。

他一直以为,自己寻找的,是一块陨石。一块,虽然罕见,但依然可以用物理、化学、和地质学,去解释的,物质。

但现在,这个老人告诉他,他要寻找的,不是一块“物质”。

而是一个,会扰乱“因果律”,会改变“命运”,会带来“灾难”的——

潘多拉的魔盒。

“你……”林默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说的这些,有什么证据?”

他,依然,在试图用自己所信奉的、属于科学的逻辑,来进行最后的抵抗。

老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那只干枯的、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向了墙角那面,古老的“天星盘”。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默永生难忘的动作。

他,将自己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罗盘的中央,那根由陨石所制成的、暗红色的磁针之上。

然后,他闭上眼睛,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他念的,是一种林默从未听过的、极其古老、充满了韵律感的语言。那声音,不像是人类的语言,更像是,风的低语,海的咆哮,星辰的共鸣。

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根暗红色的、本该是静止的陨石磁针,竟然,开始,缓缓地,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深红色的光芒!

光芒,越来越盛。

然后,整个罗盘的盘面,那些刻着星宿和干支符号的古老刻度,也如同被唤醒的远古符文般,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并开始,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充满了玄奥规律的方式,缓缓地,旋转起来!

整个古董店里,那原本充满了尘埃的、昏暗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所搅动了。

林默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于另一个维度的气息,充斥了整个空间。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身处于吉隆坡的一家古董店里。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宇宙的中心,亲眼,目睹着一颗恒星的诞生,和一个星系的,缓缓运转。

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科学的范畴。

这,是神迹。

是魔法。

是林默那坚定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所无法解释的、真正的“神迹”!

不知过了多久,当盘面上的光芒,渐渐散去,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时,林默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地浸湿。

老人,也缓缓地,放下了他的手指。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个简单的动作,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

“证据,就在你的眼前。”老人沙哑地说道,“这,就是‘天火’的力量。它,能与天地共鸣,能与时空对话。它,是钥匙,也是枷锁。它,是神迹,也是……诅咒。”

老人说完,不再看林默。

他转身,佝偻着背,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店铺后堂那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之中。

“年轻人,”他的声音,如同一个遥远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最后一次,飘了过来,“我,已经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让你,看到了,你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盘棋,你,还要继续下吗?”

“你好自为之吧……”

声音,彻底消失了。

整个店铺,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令人窒GIT的寂静。

只留下林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面古老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天星盘”前,脑中,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过去三十年所建立起来的、那个坚固的、由科学和逻辑所构建起来的世界观,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内,被一股来自更高维度的、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彻底地,击碎了,坍塌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家,带给他巨大震撼的古董店。

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街上的人潮,依旧喧嚣。

但林默却感觉,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已经变得不再一样。

那个他要去寻找的“天火”,不再是他梦想中的、承载着宇宙奥秘的“圣物”。

它,变成了一个会“噬主”的、会“祸及天下”的、不祥的“魔盒”。

他走到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那些嬉笑打闹的孩童,那些悠闲散步的老人,他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退缩。

或许,“观察者”,是对的。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是凡人,不应该去触碰的禁忌。

为了满足自己那点可笑的、自私的探索欲,去冒着“祸及自身,亦殃及天下”的风险,真的,值得吗?

他,还要继续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