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北京的初冬一如既往地干燥,风吹在人脸上像刀片,带着肃杀的气息。

林雨婷搬出了家。

那天清晨,她提着一个旧行李箱,默默离开了曾住了二十年的那个小区。林建国没有送她,林小刚已经远在海外,没人目送她的背影,也没有人阻拦她离开。

她的身份证被注销过一次,是因为某些内部惩戒机制被触发。后来虽然恢复了,但她知道,系统里早已留下了不能擦除的标记。无论走到哪,都像一个“被标签的人”。

她租了一间位于六环外的城中村合租房。

“每月一千五,押一付一,水电网费你自己抄表交。”房东是个脾气急躁的中年妇女,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交完钥匙就催着她赶紧进屋。

林雨婷看着房间——不到八平米的小单间,一张单人床,一张旧木桌,一扇紧贴楼道的窗户,墙皮斑驳,插座脱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

但她没有犹豫,甚至觉得这比之前在家时还“真实”。

那种“活着的实感”,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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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在一家社区便民超市做收银员。

工作介绍人是邻居,一个贵州女人,四十多岁,嘴巴利索:“你不嫌工资低、不怕站久,能干。我看你样子像文化人,以前干嘛的?”

林雨婷笑了笑,没有回答。

每天早上六点半上班,晚上九点半打烊。站十三个小时,间中有十五分钟吃饭时间。她起初很不适应,但不敢表现出不满。每当脚肿得像包子,站得眼冒金星时,她就咬牙告诉自己:“你欠的,不该喊疼。”

顾客对她并不友善。有一次,一个男人因为扫二维码时手机卡顿,怒气冲冲地说:“你收银这么慢干嘛?耽误我上班你赔我工资?”

她低头道歉,眼圈却有些红。

老板娘倒是喜欢她:“老实,人又干净,钱也不多拿。”

工作之外,她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下班就回屋,关门,拉帘,不开灯。她像一个正在自我软禁的人,等待某种判决,或某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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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林建国已经正式入住苏州太湖边的那栋小屋。

他注册了一家“一人公司”,主营内容为文化创意、图书策展与写作服务,名叫“听风草文化”。名片是他自己设计的,极简黑白调,有人看到后问他:“你是搞诗歌的吗?”

他笑:“不,只是搞过生活。”

开业一个月,生意不温不火。但他并不急。他每天写东西,看书,拍照,在自媒体平台上更新湖边日志。

慢慢地,关注者多了起来。

有读者留言:“中年之后还能重新开始,给我很多勇气。”

他一条条认真回复,甚至用“林叔”这个网名开始直播分享苏州慢生活,一时间竟吸引了一群同龄粉丝。

他在苏州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可以不靠身份活着。”

有时候,他会梦到北京的那个家。梦里厨房灯还亮着,林雨婷坐在餐桌前,穿着围裙,正低头给小刚夹菜,眼角有笑意。

他惊醒,摸一摸额头的汗,然后坐起身,点燃一根烟。

风从湖面吹进来,冷却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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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傍晚,他正在太湖边拍晚霞,接到一个电话,是儿子林小刚从海外打来的。

“爸,我还好。这边刚开学,课程很紧,室友人还不错。”

林建国听着那熟悉又变得沉稳的声音,内心有一丝慰藉。

“你妈最近……还联系你吗?”

“没有。”林小刚顿了顿,“你呢?”

“也没有。”

两人沉默良久。

“爸……”林小刚忽然开口,“我有时候会想,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林建国轻叹一声:“也许她也不知道。或者说,她早知道,但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你恨她吗?”

林建国想了许久,缓缓说:“不恨了。人老了,怨也淡了。我只是……不想再重复。”

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林小刚轻声说:“爸,谢谢你。”

林建国眼圈微热:“照顾好自己。爸不在你身边了,什么都靠你自己。”

“我知道。”

电话挂断后,天边霞光已散,湖面恢复平静。

林建国望着那平静的湖水,忽然想到林雨婷一个习惯——她以前爱拍夕阳。

“真是讽刺,”他低声道,“你喜欢的是黄昏,可你却亲手烧掉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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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林雨婷也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陆泽文。

她看到号码时,手一抖,手机差点滑落。

她没接。

一分钟后,对方发来一条短信:

“阿姨,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在附近出差,想见你一面,十分钟就好。”

她心跳猛地一阵乱,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阿姨”这个词——以前,她曾沉迷于这个称呼,觉得那是他独有的撒娇语气,是两人关系的某种象征。

如今,却像针扎一般刺痛。

她犹豫许久,最终回复:“不要见了。你过好你的人生。”

对方没有再回。

她忽然哭了,不知是轻松,还是一种彻底的失落。

那个曾把她推向深渊的人,终于走出她的人生。可她,还在深渊底部,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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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打开手机,用多年前还未注销的小号给林小刚发了一条微信。

“我在北京挺好,别担心。妈妈为你骄傲。”

她知道他不会回。但她还是发了。

发完之后,她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默默想: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看我;或者哪怕不回来,也在记忆里原谅我一次。”

但她并不奢望。

她只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以某种方式,把那颗被压得皱巴巴的心,再展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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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北京的风依旧寒冷。

而在太湖边,林建国端起一杯热茶,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他们分处两地,一个在城市边缘,一个在水岸新生。

过去的一切像回声,仍在空气中回荡,但终究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