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初冬一如既往地干燥,风吹在人脸上像刀片,带着肃杀的气息。
林雨婷搬出了家。
那天清晨,她提着一个旧行李箱,默默离开了曾住了二十年的那个小区。林建国没有送她,林小刚已经远在海外,没人目送她的背影,也没有人阻拦她离开。
她的身份证被注销过一次,是因为某些内部惩戒机制被触发。后来虽然恢复了,但她知道,系统里早已留下了不能擦除的标记。无论走到哪,都像一个“被标签的人”。
她租了一间位于六环外的城中村合租房。
“每月一千五,押一付一,水电网费你自己抄表交。”房东是个脾气急躁的中年妇女,操着浓重的河北口音,交完钥匙就催着她赶紧进屋。
林雨婷看着房间——不到八平米的小单间,一张单人床,一张旧木桌,一扇紧贴楼道的窗户,墙皮斑驳,插座脱落,空气中有股淡淡的霉味。
但她没有犹豫,甚至觉得这比之前在家时还“真实”。
那种“活着的实感”,久违了。
**
她开始在一家社区便民超市做收银员。
工作介绍人是邻居,一个贵州女人,四十多岁,嘴巴利索:“你不嫌工资低、不怕站久,能干。我看你样子像文化人,以前干嘛的?”
林雨婷笑了笑,没有回答。
每天早上六点半上班,晚上九点半打烊。站十三个小时,间中有十五分钟吃饭时间。她起初很不适应,但不敢表现出不满。每当脚肿得像包子,站得眼冒金星时,她就咬牙告诉自己:“你欠的,不该喊疼。”
顾客对她并不友善。有一次,一个男人因为扫二维码时手机卡顿,怒气冲冲地说:“你收银这么慢干嘛?耽误我上班你赔我工资?”
她低头道歉,眼圈却有些红。
老板娘倒是喜欢她:“老实,人又干净,钱也不多拿。”
工作之外,她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下班就回屋,关门,拉帘,不开灯。她像一个正在自我软禁的人,等待某种判决,或某种终结。
**
与此同时,林建国已经正式入住苏州太湖边的那栋小屋。
他注册了一家“一人公司”,主营内容为文化创意、图书策展与写作服务,名叫“听风草文化”。名片是他自己设计的,极简黑白调,有人看到后问他:“你是搞诗歌的吗?”
他笑:“不,只是搞过生活。”
开业一个月,生意不温不火。但他并不急。他每天写东西,看书,拍照,在自媒体平台上更新湖边日志。
慢慢地,关注者多了起来。
有读者留言:“中年之后还能重新开始,给我很多勇气。”
他一条条认真回复,甚至用“林叔”这个网名开始直播分享苏州慢生活,一时间竟吸引了一群同龄粉丝。
他在苏州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可以不靠身份活着。”
有时候,他会梦到北京的那个家。梦里厨房灯还亮着,林雨婷坐在餐桌前,穿着围裙,正低头给小刚夹菜,眼角有笑意。
他惊醒,摸一摸额头的汗,然后坐起身,点燃一根烟。
风从湖面吹进来,冷却了一切。
**
某天傍晚,他正在太湖边拍晚霞,接到一个电话,是儿子林小刚从海外打来的。
“爸,我还好。这边刚开学,课程很紧,室友人还不错。”
林建国听着那熟悉又变得沉稳的声音,内心有一丝慰藉。
“你妈最近……还联系你吗?”
“没有。”林小刚顿了顿,“你呢?”
“也没有。”
两人沉默良久。
“爸……”林小刚忽然开口,“我有时候会想,她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林建国轻叹一声:“也许她也不知道。或者说,她早知道,但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你恨她吗?”
林建国想了许久,缓缓说:“不恨了。人老了,怨也淡了。我只是……不想再重复。”
电话沉默了一会儿,林小刚轻声说:“爸,谢谢你。”
林建国眼圈微热:“照顾好自己。爸不在你身边了,什么都靠你自己。”
“我知道。”
电话挂断后,天边霞光已散,湖面恢复平静。
林建国望着那平静的湖水,忽然想到林雨婷一个习惯——她以前爱拍夕阳。
“真是讽刺,”他低声道,“你喜欢的是黄昏,可你却亲手烧掉了清晨。”
**
另一边,林雨婷也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陆泽文。
她看到号码时,手一抖,手机差点滑落。
她没接。
一分钟后,对方发来一条短信:
“阿姨,我知道你在这儿。我在附近出差,想见你一面,十分钟就好。”
她心跳猛地一阵乱,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阿姨”这个词——以前,她曾沉迷于这个称呼,觉得那是他独有的撒娇语气,是两人关系的某种象征。
如今,却像针扎一般刺痛。
她犹豫许久,最终回复:“不要见了。你过好你的人生。”
对方没有再回。
她忽然哭了,不知是轻松,还是一种彻底的失落。
那个曾把她推向深渊的人,终于走出她的人生。可她,还在深渊底部,踽踽独行。
**
晚上,她打开手机,用多年前还未注销的小号给林小刚发了一条微信。
“我在北京挺好,别担心。妈妈为你骄傲。”
她知道他不会回。但她还是发了。
发完之后,她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默默想:
“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看我;或者哪怕不回来,也在记忆里原谅我一次。”
但她并不奢望。
她只希望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以某种方式,把那颗被压得皱巴巴的心,再展开一点。
**
这一晚,北京的风依旧寒冷。
而在太湖边,林建国端起一杯热茶,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他们分处两地,一个在城市边缘,一个在水岸新生。
过去的一切像回声,仍在空气中回荡,但终究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