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这里是“灰烬之盾”据点的核心会议厅,位于内墙深处一座加固过的仓库二楼。厚重的钢板封死了窗户,仅有的光源来自几盏挂在屋顶横梁上的应急灯,昏黄的光晕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将围坐在中央长桌旁的一张张面孔映照得阴晴不定。墙壁上还残留着旧世界某次会议的模糊标语碎片,此刻却像是对眼前荒诞的讽刺。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余韵、汗臭、硝烟味,以及更深沉的——恐惧和猜忌。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长桌主位空着,那张陈岩曾经坐过的、带着磨损痕迹的椅子,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伤口。副手周涛,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刻板的前工程师,坐在主位左侧,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雷刚坐在右侧,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魁梧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死死钉在长桌最末端那个几乎缩进阴影里的人影上——林默。

沈清坐在周涛下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支笔搁在旁边,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锐利,如同手术刀。其他几位据点的核心成员——负责后勤的赵婶、管理仓库的老李、战士代表大刘——则挤在桌子的另一边,脸上混杂着震惊、悲痛、茫然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目光在雷刚、沈清和林默之间来回逡巡,如同受惊的鹿群。

林默坐在最边缘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背脊几乎贴着同样冰冷的钢板墙壁。他低着头,厚重的帆布手套紧紧包裹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套粗糙的布料。他把自己缩得很小,像一个试图融入背景的幽灵。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雷刚那如同实质般要将他烧穿的憎恨,其他人或探究或恐惧的审视,还有沈清那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观察——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破他的防御,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人都齐了。”周涛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掌控感。“雷队长,沈医生,还有林默……都回来了。药拿到了。”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中央那个沾满污迹、边缘有凹痕的金属箱子。“现在,说说吧。超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陈队……陈队长他……”

周涛的声音哽住了,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泣,是赵婶。

“发生了什么?!”雷刚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震得桌面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也震得所有人心脏一缩!他像一头受伤的雄狮般站了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你问他!问他这个扫把星!这个怪物制造者!”

他粗壮的手指如同标枪,狠狠指向阴影里的林默。

“是他!就是他!”雷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颤抖、扭曲,“队长是为了救他!才被那个该死的屠夫砍中!才感染的!可这还不够!这个杂种……这个带着诅咒的杂种!”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重重摔在桌子上!

“当啷!”

是一个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金属臂章——上面刻着“灰烬之盾”的标志和陈岩的名字缩写。那是陈岩从不离身的身份标识。

“队长感染了!马上就要尸变了!我们都看见了!伤口都黑了!”雷刚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可就是这个杂种!他扑上去!他的手!他的手碰到了队长!”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剐向林默,“然后呢?!然后队长就变成了什么?!一个顶着队长面孔的怪物!一个力大无穷、刀枪不入、杀蚀尸像砍瓜切菜的怪物!可他妈的还是队长吗?!”

雷刚的控诉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老李和大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赵婶更是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呜咽。周涛的嘴唇哆嗦着,看向林默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不是尸变!那是……诅咒!是他施加在队长身上的诅咒!”雷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他把队长变成了他的傀儡!变成了他保命的怪物打手!你们没看见超市最后吗?那个怪物,它只认他!它为他断后!为他开路!它还是我们的队长吗?不!它只是一具被诅咒扭曲的躯壳!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他猛地转向周涛和其他人,眼中燃烧着赤红的火焰:“这个林默!他就是诅咒的源头!是行走的瘟疫!留着他,就是把一颗定时炸弹埋在据点里!今天他能把队长变成怪物,明天他就能把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变成那种东西!甚至整个据点!我要求!立刻!马上!处决他!还有那个占据着队长躯壳的怪物!必须彻底销毁!用火烧成灰!这是唯一的办法!为了据点!为了所有活着的人!”

“雷刚!你冷静点!”沈清的声音如同冰水泼下,冷静而清晰,瞬间压过了雷刚的咆哮。她站起身,目光毫不退缩地迎向雷刚那双喷火的眼睛。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队长没了!被那小子害死了!还变成了……”雷刚的咆哮被打断。

“陈队长没有死!”沈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潦草的符号和文字。“至少,没有完全死去!”

她的话像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会议室炸开了锅!连悲痛中的周涛都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你……你说什么?”周涛的声音颤抖。

“我说,陈岩队长没有完全死去!”沈清环视众人,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超市里的情况,雷队长描述的战斗过程基本属实。陈队为救林默重伤感染,濒临尸变。林默在极度崩溃下,确实触碰了陈队。随后,陈队身体发生了剧烈的、非自然的异变,成为了我们现在关押的……特殊存在。”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但是!请注意关键点!第一,异变后的‘陈岩’,并非普通蚀尸!它拥有远超普通蚀尸的力量、速度和一种非人的战斗本能,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颠覆认知的发现!它的价值,远超十箱抗生素!”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沈清的声音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地投向角落里的林默,又迅速收回,“它在异变后,立刻叫出了林默的名字!声音嘶哑,但清晰可辨!它说的是:‘林默……你的手……好凉。’”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赵婶停止了哭泣,老李和大刘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名字!它记得林默的名字!这代表什么?代表在那种彻底的异变中,它依然保留了一丝属于陈岩队长的意识碎片!可能是记忆,可能是本能,也可能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链接!”沈清的语气带着科学家的狂热,“这绝非简单的尸变!这可能是病毒学、甚至是意识研究上的重大突破!它可能为我们理解这种灾难,找到对抗的方法,提供前所未有的钥匙!”

她转向雷刚,语气转为沉重:“雷队长,我知道你悲痛,我同样悲痛!但销毁它?那是焚毁希望!是摧毁我们可能掌握的唯一一张对抗末日的底牌!至于林默……”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阴影中的身影,带着复杂的审视,“他是关键!‘陈岩’的异变与他直接相关,并且对林默表现出一种……特殊的反应。不攻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守护行为。他是连接‘陈岩’特殊状态的桥梁!我们需要他!需要他帮助我们研究、理解、甚至可能……控制这种状态!”

“控制怪物?沈清!你他妈疯了!”雷刚怒极反笑,脸上肌肉扭曲,“为了你那该死的实验,你要把整个据点的人命都赌上吗?留着那个怪物?留着这个诅咒源头?等着他们哪天失控,把我们全变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吗?我告诉你!没门!”

“沈医生……这……这太冒险了……”周涛的声音充满了犹豫和恐惧,“那东西……太危险了。昨晚牢笼的震动……大家都听到了……”

“是啊,沈医生,万一它跑出来……”

“它只认林默?那林默要是想害我们……”

质疑和恐惧的声音此起彼伏。

风暴的中心,林默依旧低着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雷刚的控诉如同鞭子抽打着他,沈清的“价值论”像手术刀解剖着他,其他人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着他。巨大的痛苦和罪恶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害死了陈岩,把他变成了怪物。现在,这个怪物成了别人眼中的筹码和威胁。

他能说什么?解释“终焉之触”?解释这无法控制的诅咒?谁会信?谁又能接受一个触碰就能将活人瞬间扭曲成怪物的存在?

“陈队……还没死透……”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从林默低垂的头颅下响起。这是他进入会议室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声音微弱,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黑得没有光泽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前方,没有焦点。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又像是在绝望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没死透?”雷刚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指着桌上染血的臂章,“那这是什么?这血是谁的?队长被砍成那样,被那怪物一样的刀钉着!又被他那个诅咒一碰!你告诉我他没死透?林默!收起你那套鬼话!你就是个杀人凶手!是个灾星!”

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更深的阴影里,不再言语。那点微弱的挣扎,瞬间被雷刚的怒火和众人的恐惧碾得粉碎。

会议陷入了僵局。雷刚的愤怒和毁灭诉求,沈清的科研价值和理性分析,周涛等人的恐惧和摇摆,以及林默那绝望的、无人理解的微弱辩解,在昏暗的会议室里激烈碰撞。

最终,周涛在巨大的压力下,艰难地做出了决定。他声音疲惫而沉重,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陈岩队长……为据点牺牲,功勋卓著。现……确认阵亡。”他避开了“尸变”和“怪物”的字眼,宣布了陈岩名义上的死亡。“据点领导,暂由我……和雷刚队长共同负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扫过林默和沈清:“至于……‘那个存在’(他同样避开了称呼),以及林默……”他深吸一口气,“‘那个存在’力量强大,危险性不明,暂时关押在重型隔离牢笼,由雷刚队长亲自负责看守,严密监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林默……”周涛的目光落在那个蜷缩的身影上,充满了警惕和排斥,“作为重大事件相关人员,暂时……隔离看押。禁闭室。同样严密看守。在彻底查明情况前,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沈医生,”周涛最后看向沈清,语气带着一丝安抚,但更多的是警告,“你的观察……很有价值。你可以继续记录和分析……‘那个存在’的状态。但仅限于观察!任何实验性接触,必须提前向我报告!明白吗?”

沈清抿紧了嘴唇,没有反驳,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甘和更深的思虑。她知道,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保住“殇蚀-陈岩”和隔离林默,就是保住了研究的火种。

“散会!”周涛疲惫地挥了挥手。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压抑的空气似乎流通了一些,但带不走那份深入骨髓的沉重。雷刚狠狠瞪了林默一眼,抱起装着药品的箱子,率先大步走了出去,脚步沉重得如同擂鼓。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没有人再看角落里的林默一眼。

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面无表情地走到林默面前。“走吧。”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林默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他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主位,看了一眼桌上那枚染血的、孤零零的臂章。陈岩的笑容,递给他消防斧时的眼神,挡在他身前的高大背影……如同碎裂的镜子,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像一个真正的囚徒,被两名战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带离了这间决定他命运的会议室。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走向更深的地狱。

沈清收拾好笔记本,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林默被带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主位那张空椅子,眼神复杂难明。她轻轻关上了门,将会议室里的血腥、争吵和沉重的决定,暂时封存在了那片昏黄的灯光下。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